山城故事:长江滩边 那群搬不走的“搬家人”

10.09.2020  08:30

菜园坝竹木市场主街还有洪水过后的淤泥,这样的场景每年“老滩商”们都会经历。华龙网记者 伊永军 摄

华龙网消息,金秋9月,长江和嘉陵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重庆菜园坝临江的商户们也纷纷回到商铺,开始清理洪水过后留下的垃圾和淤泥。

半个月前,重庆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浊浪湍急,来势汹汹。洪崖洞、菜园坝、朝天门、南滨路等区域被上涨的江水渐渐淹没。住在江边的老人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陈虹在菜园坝竹木市场做了二三十年生意,这次她家价值几十万的木料泡水了。站在退水后一片狼藉的菜园坝竹木市场,这个48岁的重庆女人设想了无数条未来要走的路,却唯独没想过要“”离这里……

菜园坝的“老滩商”们总是在一起共同面对困境。华龙网记者 伊永军 摄

这里的邻居,很“落轿

陈虹只是菜园坝众多生意人中的一个。每年夏天,菜园坝临江的棚户区都会被洪水淹没,这群生意人每年都被迫搬家,但最后他们都又回到这里,走不了也离不开。

在重庆,菜园坝临江的竹木市场和水果市场形成于上世纪80年代,商贩们沿江边滩涂地随意搭建竹木席棚建筑,久而久之,这里便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市场,这里的商贩们也习惯称自己为“滩商”。

现在,除了竹木市场和水果市场,菜园坝还相继形成了皮革市场、小商品市场、干副市场等,组成了重庆市主城区内唯一的二级市场。但因毗邻长江,每年涨水季,这里的临江滩涂地都会被淹没。为避免损失,滩商们每年汛期都要把货物搬到高处去。

年年被淹,年年搬家。这么“麻烦”的生意,为什么他们一做几十年?陈虹的经历,大抵给出了这群“老滩商”们心里的答案。

在竹木市场做生意以前,陈虹和父辈们住在长江边的渔船上,从出生起,她就没有离开过菜园坝的这一川江水。

打鱼为生的日子太苦,1992年,刚满20岁的陈虹想“上岸”了。那时,重庆正在大搞建设,到处都在修房子。她决定:卖渔船,“上岸”做木材生意。

1993年,陈虹的第一个铺面傍水而立。“上岸”半年后,她结婚了,丈夫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夫妻俩“打配合”,生意有了起色。同年7月,汛期来了,从小在江边长大的陈虹提前把铺子里的存货搬到高地。水退后,她就和丈夫拿着铁铲、箩筐,回到摊位开始清理淤泥和垃圾。

洪水退后留下的淤泥很深,一脚下去能没过小腿;空气也很臭,戴口罩都挡不住那个腐败味儿。这对小夫妻干了一整天,也没把摊位清理干净。但次日,陈虹就体会到了江边这群菜园坝人的情义。

竹木市场棚户区位置低洼,因为“心里有数”,这里的临江商贩入汛后就会提前安排转移货物,反而清淤成了每年最劳心劳力的事。罗强比陈虹早进竹木市场3年,要说两家有什么联系,就是铺面相邻。

同为木料商,算得上竞争对手。但当罗强看见陈虹夫妻俩清淤时连根水管都没有,他就有点闹心了。第二天一大早,罗强一声不吭地就给陈虹夫妻的摊位接了根大水管。

从那天起,陈虹夫妻俩开始称罗强为“强哥”。

生意归生意,兄弟归兄弟。这就是菜园坝临江边商贩们心照不宣的“约定”。买主来了,各家说各家的好,成交与否各凭本事。但要是哪家老板临时有事,吃奶的娃娃都能放心交给隔壁铺面的“邻居”照看,保证回来时娃娃耍得开心得很。

在陈虹心里,菜园坝的“老滩商”们有情有义,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是时间一点点积累,沉淀下来的。陈虹深信,换个地方,换群人,就再也找不到这么“落轿”(耿直)的老邻居了,所以,在菜园坝的生意,对她来说不仅是一个生意而已。

凑钱租货车清淤是菜园坝“老摊商”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华龙网记者 姜念月 摄

这里的夫妻,能患难

和丈夫在菜园坝竹木市场风风雨雨27年,今年,陈虹的心里最苦。洪水淹了仓库,价值几十万的木料泡水了,那是她和丈夫的全部家当。她怪自己太“”了,8月17日,一位市场管理方的朋友就让她把库存全部搬到高地的仓库,但她却回答:“哪里会有那么大水。

但“大水”还是来了,8月20号那天,陈虹一直抱着手机刷水位,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没过了她在2013年购置的仓库位置。那个仓库地处寸滩水位186米左右的高度。

一夜无眠,怕她想不开,丈夫不停地劝慰:“不得‘全军覆没’,有的木料晒一晒还是可以卖。

他哪怕怪我一句都好。”陈虹“抱怨”着丈夫的宽容让她更内疚。但其实“宽容”的夫妻在菜园坝江边的市场比比皆是。就像陈虹说的,这里商户们因汛情经营压力更大,但也是这种压力让市场里的夫妻更懂得同甘共苦。

52岁的蔡惠丽和丈夫在这里做20多年水果批发生意。除了水果市场交易区有摊位外,离江边最近的西瓜大棚交易区也有摊位。

从挑着扁担在菜园坝火车站卖水果的小贩,到租得起菜园坝水果市场的摊位。蔡惠丽两口子相互扶持,把大半辈子的汗水都洒在了菜园坝。

每年涨水时,两口子都要把水果库存和装水果的塑料箱子搬到高地的仓库。“光搬箱子都有五六千个,如果不搬,洪水过后箱子里就都是淤泥。”蔡惠丽说,汛期“搬家”时“棒棒”和货车很紧俏,若运气好能“”到10个人,要从中午一直搬到晚上七八点才能收工,费用要花好几千元。但要是只“”到少数搬运工,蔡惠丽和丈夫就得忙到晚上十一二点。

最难的时候,蔡惠丽曾怀着5个月的身孕帮着丈夫和工人一起转运水果库存,看着收工后累得几乎站不起来的媳妇,蔡惠丽的丈夫竟抱着她哭了。

在菜园坝的江边市场,每个女人看上去都像“女汉子”,做生意、带孩子、开货车、当“棒棒”……几乎没有她们不能干的。但就是这群皮肤黝黑,几乎不穿裙子的老板娘们身边,总有一个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们的丈夫。

今年洪峰过后,蔡惠丽的仓库被淹了一部分,损失了大约二十多万。想到今年行情的艰难、两个孩子的学费、两边老人的赡养费和银行贷款,在铺子里清淤的蔡惠丽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一旁的丈夫看到了,只是走过去把蔡惠丽手中的铁铲拿了过来,低下头更卖力地开始铲起约半尺厚的淤泥。蔡惠丽也迅速擦干眼泪,躬身将地上的垃圾捡进箩筐。

在菜园坝各大市场里,如蔡惠丽夫妇一般的两口子多不胜数。日头大了,妻子会给丈夫递一瓶水;干不动了,丈夫会把妻子手中的扫把“”过去……

这样的画面,每年都会上演。谈到离开的可能时,蔡惠丽回答,他们在这里扎根、奋斗、相携而行。这里有他们几十年的家,家里有珍贵的回忆。家还在,情还在,他们又怎么能说走就走?

洪水过后,淤泥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背。华龙网记者 伊永军 摄

这里的朋友,是家人

据重庆市应急管理局通报,此次洪水致26.32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24.5亿元,临江商户成了“重灾区”。

洪水退的那天,陈虹站在通往店铺的长街入口,眼前的景象让她觉得心有些痛,不是因为自己的损失,而是洪水过后满目疮痍的菜园坝。小时候,她就在菜园坝临江的马路上跑;长大了,她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去“讨生活”。这条路,凌晨开始就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它养活的不仅仅是成千上万的商户,还有数不清的工人、棒棒以及货运司机……

而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淤泥和垃圾,这个每年都在清淤的女人只觉得无从下手。

怎么办?生意多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陈虹立刻在竹木市场的商户群里商议自救方案。很快,“老滩商”们达成了每户出180元,统一租货车运垃圾,分工清淤的口头协议,这也是竹木市场的“老滩商”之间一个不成文的风俗:会开货车的女人负责租车、驾车,不会的就参与清淤,男人们则组成了搬运“泡水”货物的主力军。

竹木市场的清淤模式很快传到了其他市场,商贩们不再仅止于“各人自扫门前雪”。

接下来的几天,在菜园坝洪水淹没过的区域,垃圾被运出,淤泥被铲去,货物被转移……人们相互感激,成了朋友。

然而,近日一条“菜园坝市场可能要搬迁”的消息开始在商户们之间流传。虽然还未证实,在清淤现场还是随处可见讨论这件事的男男女女。

刘二娃是陈虹丈夫的徒弟,成家后他也在竹木市场做板材生意。陈虹刚把货车停在路口,他就把装垃圾的箩筐搬上车。空闲时,刘二娃问:“师娘,你和师傅搬不搬?”当时陈虹没有回答,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其他地方哪里有这儿安逸?”刘二娃自言自语。

当天晚饭后,陈虹和丈夫提起了这件事。丈夫转头看了一眼刚被划片入学政策分到鹅岭小学读书的儿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虽然每年都要‘搬’一次货,但我舍不得走。

陈虹点点头,她明白,丈夫舍不得的不仅仅是市场的地理优势,更多的是这几十年来,市场上的人和情。

在菜园坝长江畔,一群讨生活的人因这一川奔流的江水拧成了一股绳,他们成了兄弟姐妹,小家在这里变成了大家,困难来了,家中的人都不遗余力相互携行。一晃几十年,这份生长在菜园坝江边的情早已扎根,再汹涌的洪峰,也冲不走这根上不愿离开的人。

(应受访者要求,上述户主均为化名)

华龙网记者 姜念月 伊永军

原标题:山城故事|长江滩边 那群搬不走的“搬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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