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船票 20年还了16万元
聂万顺门前的河水,在冬天流得很安静。
朱砂河的水冬天像刀,碧玉刀,又绿又硬,孩子们上学不敢赤足趟水过河,都是家长穿胶靴踩着浅底的石头,背过去。冬天水瘦,冰硬;夏天水宽,危险。
这是聂万顺离开村子6年后了。以前,聂万顺用自家打的木船送人过河,大人细娃,都不收钱,不卖票。义渡20年。
6年前夏天的大水冲走了木船,聂万顺去了黔江区打工。此后村民过河,经常想起他。怎么才叫想起?今年7月聂万顺妻子安仕树患肺癌,村民自发组织或直接交给他本人,捐了超2万元;有当年坐过他义渡的娃,帮他发起网上轻松筹,筹得救助款超过14万元。
这在彭水县郁山镇米场坝村,是头一次。义渡从来没卖过票,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张船票。
过河
聂万顺手机里一直保存着大家捐款的明细表。
下午3点多,朱砂河对岸坡上的小学,下课铃声响了,是和弦电音,传到米场坝村5组这边来,像在弹拨河水,脆响。小学一直在这里,小学旁边的场镇几年前搬了,没搬之前,两岸沿途好几公里,山上山脚的村民,每逢集日,都挑箩背筐来这里赶场。
路也是有的,上游有个绳桥,沿着河走泥巴小路,要走一个多小时,来回就是3小时。下游有个石桥,脚程差不多。聂万顺家正好在两桥中间,正好在河边边。
“聂”是村里大姓,往上数,出不了三代,总会沾点亲。“这匹山,后面湾湾那匹山,四个大队,几百户姓聂的,姓安的,都要从聂万顺门口过河,从聂万顺他爸算起,那是1982年左右就开始撑船了。”聂万书是聂万顺隔房的堂兄,他在自家院坝指着聂万顺背影说:“这个老实人,不晓得开腔。”
同村聂万明也说,聂万顺夫妻都是老实人,老实到多的话都不会说,看见熟人点个头,嘿嘿笑两声,问啥,就答一句,答完了,又没话了。
聂万书说,冬天冷,天没亮,学生读书要过河,走到门口喊一声伯伯,聂万顺一边穿棉衣一边就出门来。下午放学,聂万顺在坡上挖地,对岸孩子们一起喊,他放下锄头就往河边跑。哪怕是端起碗在吃饭,有人喊,他应一声,放下碗就出来。
过河只要三五分钟,一只小木船,装得下10多个娃。聂万顺定了个“规矩”,不厌其烦给娃娃们讲:上了船不准搞水,不准费(打闹),哪个闹我要拿竹竿打。“打过没有?”“没有。”
夏天发大水河面宽出十几米,水急漩涡多,深的地方三四米,危险了,孩子们也放假了。聂万顺收了竹竿,村民都知道这是不开船了,也不强求。
大水最猛的时候不撑船,聂万顺救人。
光屁股的放牛娃,坡上晒一天,热得烦了,下河洗澡,水花没扑腾几下就喊救命,聂万顺扑进河拉出来,娃娃怕家里大人骂,悄悄跑了。
聂万顺自己的船,被大水冲走几次,他又喊木匠重新来打,打木船工钱要两倍。6年前,最后一只木船被冲走,他也走了。
熬
因为体内有留置针,聂万顺帮安仕树穿衣服时格外小心。
安仕树嫁到聂家时,聂万顺的父亲已经在撑义渡,聂万顺也经常撑。她觉得帮人渡河就不算个事儿:“有个船,我们自己过河也方便些嘛,自家叔伯娃娃也要过河的嘛。”今年7月胸痛,查出肺癌,几个月的治疗,她的头发掉得遮不住头皮。
聂万顺在黔江做那种“工程游击队”。米场坝村那几匹山,当年坐过他船的人,大多数都已经不在老家了,都去外地打工,一个组就剩几户人,几乎都是老人,或者带几个孙子。
聂家大女儿在黔江城里嫁了人,全职妈妈带三个孩子;小儿子在重庆打工,有了女朋友。眼看着生活慢慢变好,义渡口只是春节回老家的一个归处。
安仕树突然就病了。老聂发愁,发愁的时候发呆。
这个疗程从11月中旬开始,聂万顺租的房子离医院有3公里,每天他要带着安仕树步行半小时去医院输液。两人都是沉默的人,一路上不说一句话,有时候聂万顺扶一扶妻子,他不问,只是看看她,她也不响,回看一眼。
他不跟安仕树讨论病情,背地里我们问,他只说“好点了……”,然后低头不语。钱当然是最急迫的问题,聂万顺租了5年房子,连张像样的沙发都没有,灯极暗,仅够照明。
生活的刀子在肉身上扎,他本来就这么熬着受着,以为以后也只能这么熬着受着,从来没想过有人、很多人,心里都惦着一张船票。
船票
晚上6点刚过,聂万明就关了他的小店铺。店铺开在彭水县比较繁华的滨江路绍庆广场背后,是个废品收购站。做废旧生意的聂万明,是米场坝村聂姓大家族“万”字辈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彭水县城里,他自己修了两栋楼。
他还有另一种号召力。20多年前,村里有一片老屋起火,八九家人遭了火灾,粮仓也被烧成灰。“我从几家兄弟那里买了些粮食,给受灾的每家挑了一百斤送去。”
聂家大家族,在村里就是这么个风格,聂万明算是他这一辈里,中间的那根梁。
最开始晓得聂万顺妻子生病,是聂万明大哥聂万红跟他讲的。大哥提议,能不能发动大家捐点钱,帮一下。聂万明想了想,说试一下,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心里也没底。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认识的、老家在米场坝村、高家塘、板栗坪、兴隆坪的亲朋:“聂万顺家属身患肺癌,愿她早日康复。如自愿捐助请联系聂万明”,这条短信,他按通讯录上存的聂家族人电话,群发了几十条。
这些族人,大部分已不在村里住,都是春节回老家碰到,点个头的联系。就是这些星散天涯的族人,在接下来几天里,一个一个通过电话号码,加了聂万明的微信,把捐款转给他。少的几十一百元,多的几百元,三天后,聂万明就收到了4000多元,10多天后,就超过7000元。族人们一散十几年,一说就能想起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聂万顺,聂万明觉得有点意外。
这里面,大部分姓聂,也有外姓,牵着这些人唯一的一条共同的线,是他们都坐过聂万顺的船。有人提到那条船,也有人没提。这是村里第一次发起互助捐款,聂万明说:“不是这件事,平时也还想不起,那条船还真的是渡了好多人,渡了的人都还记到心里的。”
聂万明整理了电子版和纸质版两种明细,详细写着姓名、金额、人物关系、哪村哪组。有些人还重名,人物关系理清楚了,谁家外甥、谁家老表,都一清二楚。他建了亲情互助群,把电子版随时更新发到群里。
更多的人
一位亲戚打来电话问安仕树的病情,聂万顺只是一直说“谢谢,谢谢你们”。
有个同样叫聂万顺的,也给聂万顺捐了100元。他在重庆做建筑行业,他老家距米场坝村5组2公里多,他说幼年时坐过聂家木船。
住在聂万顺对岸的杨全文78岁,农忙的时候经常来往两岸,跟聂家族人搞互助,你帮我家耕地,我帮你家收粮,要过河就在岸边喊一声聂万顺。他在路上碰到聂万顺,硬塞了100元给他。
小一辈的,聂超这张船票最为珍贵。
聂超上小学要坐船去对岸,有时上岸困难,聂万顺的父亲会先下到岸边,把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牵上去。
聂超在重庆主城开公司,创业,年轻一代想得更多,他想到网络筹款。他找到聂万顺,了解基本情况,收集安仕树的病历资料,向医院核实……聂超帮聂万顺发起的轻松筹筹款期为1个月,筹款金额为15万元。“我也没抱特别大的希望。没想到,筹款期截止,筹到142000多元。”
按聂超的统计,轻松筹上所有捐款者中,知晓(坐过)聂万顺父子义渡山里娃,以及乡村赶场者有1000多人,捐款金额约6万元;从未谋面的约4000人,捐款8万余元。聂超说:“借用‘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这句话,我认为,大家是在还一张聂万顺当年应得的‘船票’。”
聂超和聂万明,分别把筹到的善款交给了聂万顺,聂万顺很意外,说不出来其他话,只会反复说“谢谢”。
安仕树走路越来越累。11月19日这天,做完B超,已经接近晚上7点。聂万顺把她安顿在堂屋的塑料凳子上,自己去厨房随便煮点吃的。安仕树正对着厨房,偶尔看一眼聂万顺,更多时间,沉默地盯着地上某处,一声不响。
聂万顺翻出那些一笔一画抄写的捐款人的明细,厚厚一叠,就放在安仕树的身边。
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刘春燕 黄艳春 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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