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国最擅长寻花问草的男人就在重庆 消失百多年的崖柏就是他发现的

26.03.2017  21:31

对于靠写稿件拿工资的记者而言,有个刘正宇这样的通讯员或者爆料人,是一件再让人愉快不过的事——国内植物分类学权威,经他发现和命名的植物新品种有100多个,论文发表在《林奈学会植物学杂志》、《芬兰皇家植物杂志》这些听起来就很高大上的刊物上,有关那些发现的材料总是翔实周全,文图并茂并且板上钉钉……记者顶多再电话补充点细节,完美!

刘正宇

天竺葵叶报春、4000多年前就开始种植的柑橘老祖宗——宜昌橙、寒冬开花的乔木杜鹃、全球独有的合溪石蝴蝶……还得算上N年前的涪陵银莲花、南川木菠萝、白颊黑叶猴——你没看错,植物学家偶尔会捞过界考察动物,不时搞些科普释疑,哪些中草药容易撞脸,价值10多万元的虫草为什么会被虫子吃光……这些年,刘正宇为一茬又一茬记者贡献了源源不断的新闻素材。

特别是1999年,有“植物大熊猫”之称的崖柏在消失100多年,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灭绝,中国政府也将其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中除名后,又重新在大巴山被发现——那次野外科考的“带头大哥”,就是刘正宇。

那次最先抢到这个新闻的,是重庆晚报。重庆晚报在文化版头条刊登了这一重大发现,不过当时的新闻报道仅限于发现本身,以及发现的意义。10多年过去,看多了电视、报纸上刘正宇和他那些动辄首次的新发现,这周在报社例行的题材讨论会上,才惊觉崖柏重现背后的大神,居然是他。

拖欠10多年的人物报道,怎么都得了个愿,对吧?

预约档期

顶多半天,还得跟着爬山

3月22日,梁平野外,没空;

3月23日,上午綦江野外,下午渝北,没空;

3月24日,上午南川野外,下午垫江野外,周末垫江……还是没空。

跟刘正宇预约采访时间简直让人抓狂。他不是在野外,就是在前往野外的路上,且信号不好,通话时间就没有超过30秒的时候。电话、微信累计打(发)10多个,终于敲定——24日,南川见。

“我没时间哟,要上山,”刘正宇说。还是海拔1700米的山,看银杉。车子上不去,全靠攀爬。

刘正宇在收集植物种子

上山?谁怕!来两个刚从南滨路马拉松采访现场下来的记者,重庆晚报体能最好、跑个半程马拉松当吃大白菜一样轻松的,够了吧?

“8点多就得从南川出发哟,下午我要去垫江,”刘正宇又特别强调,一副生怕我们迟到耽误他行程的样子。

无所谓了,我们6点多就出发,连堵车时间都一起算进去了。

这下,他终于不吭声了。

初次见面

半小时打个招呼都困难

3月24日8点10分,南川三泉镇,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刘正宇办公室。

刘正宇每天都要去研究所的植物园里观察植物的生长情况

明明是刘正宇的主场,结果他反倒不自在。引人进门后,来回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终于拍拍脑袋,恍然大悟般地找到烧水的开关,打开。

接着又去办公室里间兜了一圈,抱出一堆大部头,《引领中国的时代骄子》、《创新中国的时代先锋》、《全国中药资源普查试点工作纪实》……

“你们先看一下嘛,里面有对我的介绍。”刘正宇一句话后,现场再度接近冷场。

“你们吃饭没?”刘正宇问。

“吃了。”我们回答。

“我还没吃,先下去吃饭了……”刘正宇匆忙离开,感觉像逃跑。

20分钟后,他吃饭回来,径直走到中药资源研究室主任张军的座位边,“采种子和样本的事还得上午做,下午和明天都没时间。”

这天因为山雨路滑,加之记录不便,1700米是上不去了,刘正宇把行程稍作调整,换成去三泉镇河边的山上采种子。

这些都是刘正宇同事介绍的。从我们抵达到离开他的办公室,整整半小时,他全程不苟言笑,好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打个招呼,或者客套几句,但直到出发前往河边,说出口的话,就只有上面几句。

也好。有一说一,没有废话,这采访虽说难度大了点,好在精神轻松。

工作日常

爬山涉水,寻花问草

8点45分,三泉镇千佛岩河边。雨横风狂,气温不到10℃。

我们的车后到。下得车来,刘正宇已经不见了。正想发问,“那不是呀?”给刘正宇做记录的小姑娘指着河中一个背影,抿嘴笑。

刘正宇变装了——上身冲锋衣,下身迷彩裤,头戴一顶看不出颜色的帽子,脚踩黑色及膝筒靴,单反相机斜挎,抓着一把长柄镰刀,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在最前头。

河面宽约20米,水深没过脚踝,河底的石头很滑,刘正宇打了几个趔趄,总算到了对岸。

刘正宇拿着镰刀趟水过河

河边岩壁陡峭,杂草丛生,刘正宇挥舞着镰刀,杀出一条路,径直攀到高约20米的地方。几分钟后,他扯开嗓门,向河对岸记录的小姑娘报花名,“庐山楼梯草、荷叶卷柏、蝴蝶花、小铁线蕨、长蕊麦冬、球花马兰……”

9点38分,抵达第二个观测点知音山庄。还是在河边,河面只有10米左右,但水深及膝,刘正宇一马当先过了河,试图将河边一张废弃的桌子扔到水中,给后面的人搭桥,但水流湍急,只得放弃。

等到记者一行轮番换上已经进水透湿的筒靴过得河来,刘正宇已在岩壁边上举起手机,给对岸报花名。水流声太大,大嗓门在这里不管用了。

这会儿,他的话多起来,开始解释他在干什么。

这天,他是冲着一种名叫南川石蝴蝶的当地特有植物来的。这种植物也叫石上花,和不久前全球首次发现的合溪石蝴蝶有点亲戚关系,大致500年前是一家那种。

南川石蝴蝶

南川石蝴蝶有止咳功效,当地有俚语,“小儿咳嗽不用慌,溪边去找石上花……”药用价值很高。不过,南川石蝴蝶对生长环境要求严苛,人工培植不易。刘正宇要做的,通俗地说,就是隔三岔五来探望一下,比如种群有好大,隔壁邻居是张三李四还是王麻子,哪些族群势单力孤,哪些又人多势众……有没有出现偏户喧宾夺主,威胁它们生存的情况等。

去年11月,刘正宇就来过几趟,那时石蝴蝶正值花期。这次是来收种子的。他还采集了周围土壤、叶片及完整植株,准备回去后模拟温度、湿度等相似条件,进行培植试验。

野外生存

埃德、贝尔都得叫他前辈

刘正宇入行40多年,每年2/3的时间都在野外跑。论起野外生存能力,就连国外探险求生节目的当家小生埃德、贝尔,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弹尽粮绝,他们乱吃可能会中毒,我不会。”我们先前还担心他话少,后来发现只要把话题往植物上带,刘正宇就两眼放光,简直是个话痨。

刘正宇在整理野外装备

“米、油、盐、菜、水,什么吃的都不带,扔你进深山,就金佛山吧,能生存多久?”

“至少半个月没问题,”他很自豪,掰起手指给我们讲打算怎么求生。

水是生命之源。金佛山有河沟,找到水源不难。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水源,只需找到一种名叫木荷的植物,在下面点上火,烟一熏,水珠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再说粮食。山药、蕨根、葛根……样样都可以填肚子。想要更高级点的,芭蕉根、茎捣烂,滤去木质纤维,析出的淀粉吃起来,口感跟西米差不多。

粮食有了,加点菜。金山野生韭菜不错,还有玉簪花,打个汤,烫个火锅,比黄花脆多了。至于普通人求而不得的昙花,味道不好,他看不上。

说起植物,刘正宇如数家珍

野外生存需要保持体力,得来点肉。青蛙、蛇、野兔、鱼……信手拈来。有次考察黑叶猴,因涨水被困河谷,刘正宇他们就靠吃鱼撑了7天。没油?鱼长那么肥,一熬不就出来了?

还得有点盐吧?河沟里螃蟹多,掏一堆上来,直接熬。没蟹?虾也可。两样都没有?沼泽地、烂泥塘里还有浮萍——绰号浮漂,同样自带盐分。

没火怎么办?钻木取火啊!干这行,这些技能只能算标配。

容易受伤

这个男人全身伤疤20多处

珍稀植物多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悬崖、绝壁,一切你所能想象到的险境。

顶尖植物学家,自然得走最远的路,爬最险的山,也因此成了最容易受伤的男人。

刘正宇全身有20多处伤痕

大约在1982年,刘正宇带还在读研的另一位植物学家傅德志到金佛山考察,乱石中不慎摔倒,膝盖前端被尖石头戳了个洞,血流不止。

祸不单行。同行的傅德志抓起一包药就撒上去,血没止住,反而冒得更凶。仔细一看,是蛇药,排毒的。

那就赶紧洗掉呗。结果生水一冲,败血症征兆就此埋下。

陷入昏迷前,刘正宇在想,血流完了,估计就得死了。结果运气不错,遇上个赤脚医生,把家里仅有的一瓶白药都撒在他膝盖上了,还把准备给发烧女儿输的葡萄糖、B12都给他用了。又背他下山,送到医院,好歹捡回条命。

60岁那年,刘正宇野外考察被竹签戳伤大腿。起初他不在意,随便吃点消炎药了事。一周后,在去北京的飞机上,由于高空压强,伤口大出血。

飞机上卫生纸用尽,皆是徒劳。厚厚一沓纸放上去,立马全部染红。血足足流了近一小时,刘正宇成了血人,飞机终于降落。此时,机场已搭起急救棚。

63岁那年,还是在野外,刘正宇手掌虎口被砍断的竹子戳伤,骨头清晰可见,最后由于发炎化脓,差点截掌。

“像是命中注定,隔两三年就要受一次伤。”刘正宇说,身上大大小小伤疤加起来少说也有20多处。旁人听着心都紧起的,他却一脸无所谓。

都60好几了,不是该退休享清福了,怎么还在野外作业而且还频频受伤?

要不怎么说是专家?只要身体允许本人愿意,单位又急需,干到70岁都是可以的。

刘正宇说,想趁自己还跑得动的时候,摸清重庆植物资源家底,并且保护起来——仅以金佛山为例,中药植物品种近4000种,如今已有100多种难觅踪迹,所以他还得跟植物消失的速度赛跑。

两大悲哀

从没自己领过工资,记不清女同学叫啥名

托大雨的福,10点50分,野外作业收工。刘正宇还在兴头上,不停跟我们讲路边的铁线莲、牛茄子、枫杨……

植物说高兴了,完全不用切换,他又自动进入段子手模式。

讲他的家,父亲是国药研究所常山药物试验种植场第三任场长,他子承父业,老婆、儿子都是同行,家里现有他一个研究员,外加老婆、儿子两个副研究员。

讲野外经历,比如几十年前从巫溪县城到阴条岭,单程7天,背块肉舍不得吃,结果臭了。

还有奇遇。遇雨被困山洞,体力极度衰竭时出现幻觉,朦胧间似乎看到7个穿着唐装的老太婆,他管她们叫七仙女。

还有他的悲哀。其中之一是从没自己领过工资,发现金时由老婆直接领走,后来是工资卡上交。每月好多钱,不晓得。只有在儿子买房时,才晓得钱的重要。

“北京中关村那套房子,现在要卖2000多万了。”偶尔,他会感叹一句。

北京、成都几所高校、大研究所都曾向他抛过橄榄枝,中科院北京植物研究所甚至准备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直接拿着钥匙来“勾兑”他。

不过这些都没把他从金佛山下,这个距离南川城区20分钟车程的偏僻小镇挖走。一是舍不得诸如赤脚医生那样的救命恩人,还有就是搞植物分类研究,大城市没有山沟沟接地气。

他自认跟钱没缘分。上世纪80年代在云南大学进修,成绩好得呱呱叫,没钱读研,班上几个女同学看不下去,甚至想众筹帮他圆梦。

只可惜,到现在,哪怕人家出差顺道过来看他,他也叫不出这些女同学的名字。“刚上学那会就能辨认几千种植物,他们都崇拜我,”不过,学霸压根没工夫搞社交。

岁数大了,情商也跟着高了点,懂得向老婆早请示、晚汇报了。

汇报实录:“杨梅,鼓浪屿下雨没得?三泉在下雨,我也在流泪,饭自己煮,衣服自己洗……你好好耍,我好好跑哈。”

和夫人谭杨梅聊微信,刘正宇一脸幸福

“他还是上着班好,”刘正宇的夫人谭杨梅其实很担心他退休过后的生活,“业余爱好几乎没有,电视只看新闻联播,动物世界,在家帮厨纯属捣乱,洗碗几乎每次都要摔烂一个,最高记录是一口气砸掉6个……”

刘夫人专门解释了工资卡这事。有次自己住院,等着拿钱交住院费,把卡给他,他记不住密码,就写纸上,然后连卡带密码一股脑给了单位上的年轻人,因为他搞不懂银行这堆事。

难以置信。光看资料,这位植物学家智商超高,动手能力也不差。带领团队先后采集动植物标本30多万份,积累原始资料数千万字,发现和命名植物新品种106个,学术界为表彰他的贡献,还将两种新发现植物命名为“正宇耳蕨”“刘氏鳞毛蕨”。

不过细想起来也寻常。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学成的不过郭靖、小龙女,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黄蓉,那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

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文 路易 范圣卿 图 钱波

原标题:全中国最擅长寻花问草的男人就在重庆 消失百多年的崖柏就是他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