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活不过3天到生存700多天 一个遗体捐献者的命运抗争
慢新闻—重庆晚报消息,4月20日下午四点过,一直重病昏睡的周群突然精神好起来,她对旁边的丈夫说,“我手好冷。”杨长生帮她搓手,周群看着40多年一路走来的丈夫,从青春欢畅到眼眉低垂,长长叹了一口气,带着不甘和不舍说:“谢谢你这两年细心照顾我……下辈子,让我来照顾你……”杨长生意识到,害怕了两年的这一刻,还是到来了,他流着泪拼命点头。
两年前被医生宣判“活不过三天”的周群,在顽强生存了700多天后去世。她把遗体捐献给重庆医科大学。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一直摆弄自己的命运做了一次抗争。
她还提前给自己安排了后事。生前,她打电话给达县一个丧偶的女同学,对丈夫说:“你和她一起照顾我,等我走了以后,你们就在一起。”丈夫和那位女同学并没有见面。周群去世后,两人50岁时照的婚纱照依然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照片中的两人妆容精美、缱绻情深。
人生
5月15日晚上,记者连夜来到杨长生在鹅岭的家中。杨长生第二天要去达县还钱,妻子生病后欠了那边药房的钱,还了好多个月,还剩最后一个月的400多块没有还清,杨长生要让妻子走得清清白白。他把记者让进屋,连声说:“不用鞋套不用鞋套,进来就是,反正家里也脏了。”进门是饭厅和厨房,洗过的锅碗随意堆在积了一些黄色油垢的灶台上,冰箱里只有半碗凉面。客厅保持着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老式沙发上放置了一些杂物。只剩下两个男人的家里,显得有些杂乱。
60岁时的婚纱照
电视柜上摆放的几张大照片引人注目,其中一张是66岁的杨长生和同岁的妻子周群在60时的婚纱照,周群身着白色婚纱扶着杨长生的肩,神态知性慈爱。那是2011年,一家摄影棚来小区做促销,周群硬拉着杨长生拍了一套,这是两人最后的合影。照片上的杨长生头发黑亮,轮廓分明。儿子杨洲拿出30年前的全家福,“我爸那时候长得相当可以,我同学都说像林宥嘉。”杨长生尴尬地笑了笑,面对记者拍照的镜头,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衣,用手抹了几把花白的头发,努力想笑一笑,但脑垂体肿瘤切除手术导致面部肌肉僵硬,有些不太自然。这张与六年前相比多了太多纹路的脸上,没有一点林宥嘉的影子,倒有林宥嘉的歌词的影子:我努力微笑坚强,岁月筑成一道围墙……
1983年的全家福,中间是女儿,红色帽子是后来夹进去的儿子的照片。
这许多年,杨长生和妻子经历了太多跌宕。
1976年,杨长生与周群在达县结婚。那是他们最好的岁月。杨长生那时是基干民兵,有着俊朗的外形和一身令人羡慕的绿军装,周群在蔬菜公司做会计。他给周群写情书,写诗,稚嫩的文字中,情感喷薄。但他们回不去重庆城了,他们从重庆的千厮门和朝天门到达县上山下乡,怀揣激情与理想,却只能落户在这个山区小城。1979年两人的女儿出生。在客厅电视柜上摆着一张1983年的黑白全家福,女儿抱在两人中间,可爱漂亮。但13岁那年,女儿突然有一天头痛,被诊断出是脑部肿瘤。“小学五年级时,体校选中她进入游泳队,天天训练,游慢了脑袋就被教练棍子敲得咚咚响。”杨长生不愿回顾为女儿治病的那段山穷水尽的时日,只说女儿落下了失忆的后遗症,现在和一个盲人结了婚。杨长生至今为女儿留着一间房,女儿时不时能想起父母,会回来……
48岁时,因为单位效益不佳,周群内退了,内退是个体面的叫法,实质就是回家待岗,当时儿子四岁。因为女儿的病,周群被迫于44岁高龄再次生子,儿子杨洲今年22岁,帅气孝顺。2006年,在离开重庆37年之后,杨长生全家搬回重庆。周群的大姐是个聋哑人,为了照拂早逝的大姐留下的子女,周群给侄儿侄女的小生意当起了帮手。2013年在一次搬运货物的过程中,周群不慎后仰摔倒,腰部严重损伤一直未愈,以致生病后需要儿子半夜帮忙翻身。
上天给予周群的,是一次次的挑战,她被迫承受,然后努力坚强。她生病后在朋友圈里写下这样一段话:没有人愿意选择苦难,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弱女子。所谓坚强,不过是在学习接受和面对苦难。
凶症
周群的病,来得如疾风一般。
重庆市急救中心的诊断书显示,周群第一次发病是在2015年5月18日。杨长生回忆说,那天妻子上厕所,突然间胸背剧痛,全身冷汗,完全站不起来,听到妻子的呼喊声,他赶紧打120。急救中心的诊断是:主动脉夹层I型,随时可能发生多器官缺血坏死、多器官功能衰竭、猝死。
杨长生怎么也不相信,之前还能唱能跳、还在帮侄儿侄女做生意的周群,突然就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主动脉夹层,还随时可能死去。医生一开始告诉他准备40万做手术,杨长生四处借钱,离40万还差好远,当他准备卖房子时接到医生电话,“你不用借了,周群无法动手术,裂口离心脏太近。”30多度的高温下,他觉得背心发冷,忙追问了医生一句:“不动手术,我老婆怎么办?”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可能活不过三天。”当时情况非常严重,鉴于之前相同情况的患者都几天内就离世,急救中心的医生判断周群的存活期超不过三天。
果壳网上,一名曾经在北京某著名三甲医院担任心血管医生的作者mybabycoolzh是这样描述主动脉夹层这种病的:人体的主动脉管壁实际上是一种类似“三合板”的多层结构,管壁分内膜、中膜、外膜三层,三层膜之间紧密结合。但是,当主动脉内膜出现破损,高速、高压的血流穿过内膜冲击进入中膜,足以把中膜撕裂,在中膜层内冲击出另一个可容纳血流的腔隙,就叫主动脉夹层。人类的心脏以每分钟60~100次的频率向主动脉内喷射血液,冲击到血管壁上,夹层会延伸扩大,最终引发各种病症致人死亡。主动脉夹层死亡率非常高,有近半数患者发病时就死亡。该病的发病率不足10万分之5,属于少见病种。
杨长生
这三天是一个巨大的煎熬,杨长生悱恻难眠。他害怕听到妻子死亡的消息,却又不得不做好随时接受妻子死亡的心理准备,“我和她一起在熬,在求生。”
三天后,周群度过危险期,并于一个月后出院。事实上,她接下来又成功地活了近两年。根据CT扫描的结果显示,周群的动脉夹层裂口附近堆积了大量的血栓,这些在正常人体内会引发各种梗阻、阻塞的致命碎片,却在裂口处为周群堆积起一道生命之墙,一定程度上阻止了裂口的继续扩大。用主治医生徐艺的话说是:奇迹!
捐献
贝纳姆说过,奇迹在相信它的人眼里才是奇迹。对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周群来说,生死已经重新定义,这样的奇迹并非邀天之幸,只是聊胜于无。如果没有这个病,纵然前半生波折,她依然是一个失忆女儿和青涩儿子的慈爱妈妈,是一个在宣传队跳舞唱歌嘻嘻哈哈的乐天老太,是一个帮小区居民补衣服缝裤子的热心大妈,她差一点就和上天和解了!
周群生病前参加宣传演出
凶症突袭,又合并多种病症,同样位置的手术国内只有一个医生有过一例成功的例子,周群对最后的结果已经了然。但医生那句“活不过三天”让她耿耿于怀。默默地等待死亡,还是努力去做点什么?她选择了后者。不论工作期间她当通川报通讯员,还是义务到民政局充当哑语翻译,抑或内退后参加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义务宣传队,当职工学校兼职教师,“达县城里一半人认识她”(杨长生语)。她热爱生命,不想平平淡淡地死去,想在世上留下一抹痕迹。她跟家人提到了姚贝娜,她在一档很火的唱歌节目中喜欢上了这位与癌症抗争的歌手,在她生病的半年前,姚贝娜去世并捐出角膜。
周群生病前参加宣传演出
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不同,但在临死时每个人都平等了,命运不可能再摆弄你。她准备用残破之躯,对抗人生噩运。
周群在急救中心的病房里,很正式地跟丈夫提出遗体捐献,“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要捐献遗体。”杨长生当场就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我承受不起!”周群知道丈夫担心什么,她说:“烧了太可惜,我的身体还有用,如果可以研究出一点东西,能给得这种病的其他人争取一点机会,哪怕多活三天,对我也是安慰。”杨长生几乎是流着泪离开了病房。他在渝中区红十字会的门口踯躅许久,领了一张捐献表,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此后的一年多,周群就把这张表放在枕头下,谁也不能动。
2016年7月,周群肾上肿瘤恶化再次入院,重医附一院多科室医生会诊后认为,病人病情太复杂,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主动脉夹层的裂口在继续扩大,一点一点吞噬着周群的生命。她觉得是时候了。她自己联系了重医的遗体捐献工作人员,郑重地在捐献表上签了名字。作为家属,杨长生没有签字,那一刻,他感觉一阵悲戚从胸中弥漫,他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在生死这件事上,周群比丈夫更有决断,她开始提前给自己安排后事。她把自己弟弟叫来,告诉他遗体捐献是自己的意愿。她打电话给达县一个丧偶的女同学,对丈夫说:“你和她一起照顾我,等我走了以后,你们就在一起。”杨长生讲述这段的时候,眼圈有些发红,他说:“她还活着,做这样的安排,我心里面有多难受。”杨长生和那位女同学并没有见面。周群去世后,两人50岁时照的婚纱照依然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照片中的两人妆容精美、缱绻情深。
50岁时的婚纱照
从那时起,杨长生决定接受妻子捐献遗体的结果。两人从1976年在一起40多年,笑纳了对方的邀请,参与了彼此的生命,生活的纵横裂隙在岁月中弥合,在人生终点之时,唯愿爱人走时坦然,哪怕是身无葬、千刀苦。
尽头
周群离世
最终的离世,看起来是平静的。2017年4月20日下午5点,一直精神萎靡的周群突然好转起来,对丈夫交代完后事后,她困乏地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她难受地指着自己的喉咙,说不出话,杨长生把她扶高坐起来,让儿子赶紧打120。
急救车赶来时,周群已经离开了人世。杨长生疲惫至极,脑袋一片空白。儿子杨洲提醒父亲,母亲在离世前几天,还在叮嘱遗体捐献的事情。杨长生说,“那一瞬间我有些犹豫,工作人员说过,如果家属不通知遗体接收机构,捐献就无法完成。”但杨洲为妈妈完成了未了的心愿,他拨通了遗体捐献协调员刘权的电话。
刘权带领几名工作人员赶到杨长生家中,他们把周群裹进一张白布里,装入一个黑色的口袋。杨洲送别了母亲最后一程,随一辆白色救护车,驶进重庆医科大学的一个特殊区域。在那里,医生们向这位女性集体鞠躬,周群的眼角膜被切下,刘权透露,周群的角膜移植到了两个视力严重受损患者身上,手术很成功。
杨洲提前下了车,看着车拐进大门内,慢慢消失在围墙后面,他在心里向母亲做了最后的告别。他觉得母亲一辈子跌宕,临走时以非常的方式,赢得了最大的尊严。
杨洲给妈妈上香杨洲说完这些,起身来到客厅电视柜前,在母亲的遗像前上了一炷香,“这是家里最后一炷香,上完就没有了。”记者问22岁的杨洲:“你知道妈妈的遗体捐出去后会怎么处理吗?”
“知道。”
“那你能接受?”
周群参加各种演出的照片
杨洲想了一下,从卧室拿来了周群的个人相册,那里面,周群唱歌、跳舞、报幕、表演小品,总是出现在镜头的焦点位置,周群退休后,有好多年都是在义务从事跟孩子有关的宣传工作,“她特别喜欢孩子。我想,在那里,有那么多年轻的学生陪着她,挺好。”
痕迹
对于周群遗体捐献的意义,其主治医生、市急救中心的徐艺评价说:“所有遗体捐献都是有崇高价值的。对一种病来说,活体诊断通过影像学即可。而其在解剖结构上的变化对医学生而言是难得一见的。对影像学的验证、病理学的研究均具有意义。”
对于周群遗体的用处,重庆医科大学遗体接收站负责人左老师告诉记者,捐献的遗体先要进行防腐处理,主要用于教学和科研。“临毕业的学生,他们需要用完整的遗体来学习做外科手术,我们专业上称为局部解剖学,这样他们能更好地理解人体结构。对他们来说,这些遗体都是他们的无语体师。科研方面,主要就用于某些特殊病例的研究,比如像她这种动脉夹层。另外有些器官会制作成标本。”
记者随后采访重庆红十字会的秦部长了解到,经过这些年的宣传,重庆人对遗体捐献的接受度在逐年提高。从1980年到2016年底,重庆登记遗体(角膜)捐献志愿者15818人,实施遗体角膜捐献1756例,已让2209位眼疾患者重见光明。全市器官捐献从2012年到目前已实施192例,成功挽救了400多名器官衰竭患者的生命。尽管如此,从公开披露的数据看,重庆器官移植供需比例约为1:150,仍处于供体严重缺乏的状况。如果普通人想要申请遗体或器官捐献,只需要到各区县红十字会填一张捐献表就可以了,对于危重病人,也有专门的捐献协调员可以上门办理。
为了对这些大爱者进行纪念,重庆专门设立了遗体器官捐献纪念园,所有捐献者的名字都镌刻在那里,家属每年清明可以去那里祭奠,那是他们留在这个世间永远的痕迹。
遗体捐献证书
在周群的遗体捐献证书上,有这样一段话:周群同志在2017年4月20日与世长辞后,实现了捐献遗体的生前夙愿,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发展做出了不朽的贡献。这种高尚的人道奉献精神,将备受世人的崇敬与赞扬。
对话
记者:没有墓地、也没有墓碑,你们以后怎么祭奠周老师?
杨长生:明年清明节之前,她的名字会刻在遗体器官捐献纪念园,我和孩子以后会到那里祭奠。
记者:听说遗体捐献后,有很多不好的说法出现。
杨长生:她平时帮了很多的几个亲戚,我电话打了好几个,就住在重医旁边,一直没有露面。他们嘴上不说,我感觉他们心里有想法。到小区和公园散步,有人说我想省墓地钱,有人说我心狠,还有人问我得了好多钱,这些说法都很可笑。这些人不理解她是因为很少有人这样做,她(周群)是身边人中第一个捐献遗体的。
记者:周老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杨长生:她的轮椅、她用过的治疗腰伤的牛皮腰带、还有她用来帮助走路的学步器,都希望捐给用得着的人。
记者:一开始你是不想她捐遗体的,后来怎么想通的?
杨长生:她一再跟我说,反复提这件事,说自己烧了太可惜了,这种病很少见,现在还没攻破,如果能攻破,别人也可以少受些痛苦。她反复说这些,把我都感染得激动起来,我说,你走在前面,我后面也跟着捐。
记者:真的要捐?
杨长生:真的。
原标题:从活不过3天到生存700多天 一个遗体捐献者的命运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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