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珍档│ “最后的水塔” 裕华纱厂的半世老厂记忆
82岁的周远亮老人家中,一幅奇特的黑白照片格外显眼:
残垣断壁中,圆筒形的老式水塔立在照片正中,十几位老人身着白色围腰并排而立。
老人说,这并不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而是半个多月前,老姐妹们相约一起拍下的留念照。她们都是重庆裕华纱厂的老员工,照片中央的水塔,是80多年前就矗在这里的老厂记忆,听闻它即将拆除,姐妹们又像当年一样聚在了一起。
她们和周远亮一样,老厂的过往是照片上每一个人一生的缩影。因为不舍和怀念,有人提议将彩色变成了黑白。
老人们在即将拆除的老水塔下留影
隔世老街
朝天门大桥桥下,有一条独特的“半边街”。涂抹着反光迷彩的隔离带好像是无形的界限,劈开了左右两边的时空。
左边,是泽科星泽汇商场气势宏大的玻璃幕墙和商业建筑,而仅仅穿过不到5米的街道走到右边,却仿佛回到了上世纪80年代的场镇。
旧房子的白色涂料已经脱落,露出鲜红的土砖,街边小摊上悬挂着城市中似乎早已绝迹的“饭菜网罩”,桌上502胶水和杀虫剂是主要商品。往前走,5元的剃头挑子和挂着竹筒火罐的理疗摊还有不少老街坊在光顾。
这里是弹子石惠工村的老街,顺着街对面的青石板小路向下,门口摆着烟叶的老茶馆里,坐满了叼着烟翘着腿,手上“扇着叶子(桥牌)”的老人们。几十年前,这里属于裕华纱厂厂区,似乎是从那时起,他们就延续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都凝固在当年的时空。
老茶馆再往下百十来米,一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山腰。旁边破旧的居民楼空无一人,一个建筑工人在楼上用巨锤不停地敲打,几分钟后,一大块外墙的残骸从顶楼坠落地面,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除了记者一行,水塔背面一幢还算完整的小楼下,一位中年妇女牵着一条黑狗肃立在路边,口中念叨:“都是要拆的,没得几天了。”
望着不远处的水塔,周远亮不禁唏嘘,对现在的人来说,公司、厂矿只是用工作、劳动来养家糊口的地方,而对她而言,老厂就是家,而这幢水塔,是“家里”最后的一个完整的建筑。
“最后的水塔”
英雄老厂
周远亮是孤儿,生于1936年,在她11岁之前父母就已双双去世。1948年12岁的她被亲戚卖给了地主当童养媳,不甘接受命运的周远亮在表姐的帮助下逃了出来,通过熟人介绍,进了裕华纱厂当起了学徒工,也开始和这座老厂半个世纪的缘分。
周远亮
“从抗战开始,它就是一座英雄老厂。”虽然未曾经历过战争岁月,但在周远亮口中,裕华纱厂的过往满是辉煌。记者将她的回忆与其他当事人提供的材料综合整理,大致梳理出了解放前裕华老厂的历史原貌。
1937年8月13日,上海淞沪抗战打响后,一群远见卓识的民族工业资本家把目光投向了重庆,其中就有成立于1919年的武汉裕华总公司。该公司董事会由以大股东张松樵和一群有良好教育背景与远大抱负的青年人组成, 1937年他们在重庆弹子石的窍角沱开始筹建重庆裕华纱厂,经理由汪文竹、厂长由王子江(湖北鄂城人,曾留学日本)担任。
1937年底,王子江委派通晓英语和日语的技术总负责人陈昌雄(湖北汉阳县人)带着与武汉裕华总公司建设时同样的一套图纸先期到达重庆南岸弹子石窍角沱组建重庆裕华纱厂。全厂最先先开工的,就是在当时名为大仙庙地方修建的供水塔。
裕华纱厂老照片
1938年底,武汉裕华总公司关闭了它在上海、香港、台湾的工厂,带着大批的员工撤退到重庆南岸,同时招收了涪陵丰都以及逃难来渝的外地职工两千多人,开始了边建设边安装设备边投入生产的壮举。
1940年,重庆裕华纱厂设备全线投入使用,生产厂房占地34万平方米,主要生产军工用纱,纺出的纱除交国民政府军政部调派外,其余的交由同样在弹子石的裕华织布厂织成布,然后供给离裕华纱厂300米不到的国民政府军政部备服厂生产军需品,成了抗战时期主要的军需品供应厂之一。
当时,抗战形式日趋严峻,裕华纱厂工人分两班倒,每班工作12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厂长王子江吃住在厂,每天雷打不动地三次巡厂深入到每一个车间一线管理。工人们冒着被日寇飞机轰炸的生命危险坚持生产就是要让前线的将士有避寒挡雨,让大后方的人们有衣可穿。
当年裕华纱厂的大门至今还保留在南滨路旁,已经成为绿化带上的一个景点
“神奇的是,裕华纱厂的工人们在上班期间没有一个员工被炸死炸伤。”周远亮说,在日寇对重庆连续5年狂轰滥炸的空袭中,裕华纱厂创造了零伤亡的奇迹,厂内早早地挖好的3座相互联通的巨大防空洞,生产所需最关键的发电机和核心设备,都被安放在防空洞中,即使厂房与宿舍屡次被炸,但很快裕华的工人们又能重新投入生产。
周远亮得意地说,工人们还有专门的粗口打油诗嘲讽日寇,至今她还记得清楚记得:“不怕你龟儿子轰,不怕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坚强的防空洞!不怕你龟儿子凶,不怕你龟儿子恶,老子们总要大反攻!”
裕华纱厂食堂
厂即是家
新中国成立后,学徒周远亮成了裕华的工人,重庆裕华纱厂也更名为重庆第三棉纺织厂,逐渐发展成为能够生产棉、毛、涤、维、晴等纯、混纺产品的知名企业。它生产的“芦燕”、“双鸽”牌纱、布在国内外享有很高声誉。鼎盛时期职工达到6000多人退休职工3000多人,成为全国大型纺织骨干企业。
周远亮说,庞大的纺织厂是带动弹子石片区的主要经济引擎,同时数千员工在此,几乎形成了以厂为中心的社会生活圈。这座尚未拆除的水塔,就是弹子石、大佛段、庆新村、王家沱、窍角沱地区等很多的家庭和小厂矿生产、生活用水来源。
“如果要形容纺织厂在弹子石地区的地位,就好比重钢在大渡口。”老人回忆说,第三纺织厂甚至和重钢还有一些“剪不断”的缘分。上世纪50年代,厂矿中工人接触的圈子窄,社会风气也比较保守,工人们解决“个人问题”不易。而因为纱厂女工多,重钢男工人多,上级领导想到了“联谊”的点子。
于是,那时候第三纱厂凡是休班的女工,大都会几十人一组,和重钢的男工人进行联谊,联谊的项目多是交谊舞、露天电影等。这样的联谊政策,促成了重钢和第三纺织厂很多姻缘。
当时工人文艺活动很多
厂里还会对有发展前途的工人进行定向培养。周远亮上过初中,算得上当年工人中的文化人,同时,她还有一副好嗓子。
1952年,她被送到艺术院校进修学习,回厂后为厂里组建过“乐队”,她唱歌表演的画面,甚至被当时重庆日报的记者鲁昌鳞拍摄刊发在1953年的重庆日报上。1958年,她被调到厂里的子弟校当起了音乐老师。
她说:“如果不是进了厂子当了工人,我这个孤儿的命运会完全不同。”
1972年,声带出现问题的周远亮选择离开了子弟校,回到厂里的总务科,错过了教师被教委收编的机会,在厂里一直干到退休。
周远亮在工作和演出的照片被重庆日报摄影记者拍摄下来,刊登在重庆日报上
最后记忆
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纺织厂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2005年,重庆第三棉纺织厂宣告破产,新旧建筑陆续被被拆除。
位于惠工村的水塔成了重庆裕华纱厂遗存最完整的独立建筑。但实际上,早在很多年前,它为周边居民和厂矿供水的使命,就已经被自来水公司更为先进的供水设备管网所代替,失去了现实意义。记者从南岸区建委获息,如今,水塔周边都已被划进了拆迁区域,80年前建成的水塔预计在今年上半年就将被拆除。
老水塔即将被拆除
但是,有很多周远亮这样的裕华老厂的老员工和弹子石周边的老居民们却对这里依依不舍,在她们的心中,它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那一天,周远亮带着我们走到了水塔下方的滨江路。重庆出版社门口的CBD滨江公园,一个老旧的石门应景地立在草坪中央。它曾是重庆裕华纱厂的老大门。站在门口,这里已没有几十年前工人接踵而至上班时盛景。从门洞透视横跨长江的朝天门大桥,仿佛它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迹。
(部分资料来源系重庆文物保护志愿者总队闻波整理原武汉裕华总公司重庆裕华纱厂技术总工陈昌雄儿子陈尊贤老先生口述后形成的文字资料,部分老照片由原重庆第三棉纺织厂党办主任李万明提供)
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彭光瑞/文 首席记者 冉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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