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坪派出所的平安夜：有人重生有人心死 这一夜就是每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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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5

　　凶器是火罐和刮痧板

老婆婆控诉自己遭女儿“虐待“

　　下午近三点，走来一个口齿不清的老婆婆：“妹子，你们要给我撑腰，我活不下去了。”大冬天毛线帽子外面又带一个草帽的婆婆憋着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耳朵也背。前台民警问询很费劲，要一句句大声吼着问，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像在喝斥。

　　“我二女子最恶……我感冒了，她带我去吊水，打火罐，刮背……花了两千多。火罐打得我身上到处都红了，又痛，坏得狠……”婆婆控诉二女儿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表扬。

　　婆婆一边撩起衣服让民警验伤，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火罐和刮痧板，呈上二女儿作恶的“凶器”。

　　“如果痛那就停止嘛，给女儿好好说，吃药治疗。”

　　民警花了一个小时搞清她的姓名身份，联系上她60多岁的幺儿来接她回家。回家前，值班组长杵着她耳朵说了半天：“老人家，感冒是小病，好好治，你会活到100岁的。别乱买保健品，最多吃点钙片。”婆婆很开心，直说“你是神仙”。

　　15:15

　　女事主的天问：你是不是个男人

情感伤痕很深的中年夫妻。

　　下午三点多，男孩报警，说妈妈砸了家里的电视，推了奶奶。民警将他们带回派出所。

　　清瘦的15岁男孩扶着他的奶奶来到派出所。白色羽绒服+迷你小黑裙的妈妈喷着酒气在一边打电话吼丈夫：“快点来派出所，要死要活就在这里了。”父母闹离婚，爸爸在西彭驾校上班，妈妈在家动手，男孩很无助。

　　回答民警问话时，男孩声音很小，面无表情，眼睛一直望着地面。“她经常在家砸东西。今天她说奶奶淘菜只淘了一遍。她砸了电视机，又想砸电脑，我不让……她去年还拿刀捅爸爸手……”在等待爸爸到来期间，妈妈不断走动大声打电话，他看都未看妈妈一眼。

　　半小时后男人走进调解室，第一句话就是：“死泼妇你又闹撒子？”

　　“你在外面天天嫖，还喊我净身出户……”

　　“我打死你……”女方没说完，男人就蹦起来作势要揍人。调解员赶紧把门关上，孩子和老人就站在门外。

　　在女方止不住的哀哭和叫骂中，男人不断回击：“你虐待老人和娃娃，每天抽烟喝酒赌博，还每天找我要钱……”

　　女方哭号几乎没有停过：“我哭成这样，呜呜呜，你为何一滴眼泪都没掉？钱算什么，钱算王八蛋！”女方最高频率的一句回击是：“你是不是个男人？”民警说，这句话几乎是所有感情纠纷中的女事主都喜欢的“天问”。

　　派出所里三个小时，民警和调解员陪着两位倾诉、互骂、痛哭，都过了一遍。自家电视，女方也有一半产权，推搡没有致伤，无法处罚。两人已经在四个月前离婚诉讼，第一次法院以调解为主，半年后可以起诉第二次。对于濒死的婚姻，情感和私人生活的隐秘区域，心灵创伤的部分，劝慰和说教的作用非常有限。

　　走的时候男孩依然扶着奶奶，一言不发。

　　15:30

　　对方来了后援团，向爸挨了打

龙妈（左）这口气一直到抓伤向爸（右）都没顺下来

　　龙妈的娃4岁，向爸的娃2岁，在儿童乐园里，大的打了小的耳光。小的个妈妈气愤中骂了句“没教养”，龙妈愤然回击：“幺儿，去打，妈妈给你撑腰，打了该背时。”向爸被激怒，出手揪住龙妈衣领让她道歉。就这么闹到了派出所。

　　民警和调解员都说，孩子玩闹是个小事，也没人受伤，不理智的是家长，大家各退一步，互相道个歉，散了吧。

　　向爸率先表态：“她说我娃被打了该背时，我当时就急躁了。我道歉。”

　　龙妈不依不饶：“我一个女的带个孩子，被他们两口子这么揪着威胁，孩子也被吓坏了，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除非他让我打一顿。”

　　此时，会议室外，龙妈这边亲戚朋友陆续来了6、7个。后援团的气势给龙妈壮了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跳起来就捶打向爸的脸和头，又抓又撕。民警和调解员奋力拉开两人，把向爸推到会议室最前排。他脸上被抓出三道血口，年轻的爸爸满脸委屈：“你们放心，我不还手。”

　　强大的亲戚后援团各有态度。

　　孩子姨妈要求孩子做心理鉴定：“我们怀疑孩子心理创伤很大。”

　　孩子外婆说，娃娃好惨，孩子妈也好惨。大家跟她说是对方的娃和爸挨了打，外婆还是说，我娃吓得好惨。

　　孩子爸爸说：“欺负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要比人多，要比能打，就来比嘛……”

　　事情至此，就要看向爸的态度了。妻子带着孩子回家安抚，他是独自一人来派出所，也没有打求助电话喊亲戚。记者悄悄跟他说：你受委屈了。他摇摇头：“我没事，给大家添麻烦了。”

　　最后调解，龙妈赔了200元给向爸，龙妈本不愿意给，她老公劝她赶紧给了。其实，她要是稍有常识，就明白，对方若是不接受调解，她跑不脱会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21:30

　　富态老人深夜要跳楼

儿子在身形上比老子小一个量级

　　70多岁的余大爷深夜跑到阳台要跳楼，大喊大叫打死人了，他主动要求来派出所解决问题。他对儿子的控诉是虐打，但身上无伤痕，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很足。

　　儿子说：“你比我还重，吃得这么胖，我怎么打你？”

　　儿子转头悄悄对调解员说，父亲几年前脑部做了手术，神智就有些问题了，非要让儿子媳妇都承认老伴年轻时行为不检。动辄赌气跑回老家，儿子开车去接了四次。又不放心送他去养老院，怕他脑袋不清醒要受苦，但在家里，就经常发生矛盾。

　　“老太婆、儿媳和儿子都是一伙的，要置我于死地。”

　　“老汉你莫乱说……”

　　“莫喊我老汉，喊起冒火，别个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

　　调解员跟老人说：“我给你们出个调解协议书，这个是对你儿子的约束，他承诺不会虐待你，他敢有任何虐待行为，你随时来找我。”

　　老人吃了定心丸满意出门，儿子折身回来苦笑着说：“他可能真的要天天要跑来麻烦你哦……”

　　23:30—凌晨

　　“兄弟，我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

背对大门的现任像堵墙一样沉默

　　眼看就要0点，这个平安夜就快跨过了，调解室来了最后一单。

　　进门两男一女，女孩见调解员愣了一下，主动介绍：“左边是前任，右手是现任。”

　　“我不想跟他过了，拉黑他，他还从北京跑回来威胁我。要我给他好多钱，还要我陪他到二十几号，不然就把我的私密照发上网去，逼得我都爬上窗户要跳楼了……”

　　“我跟你四年是我瞎了眼，你到昨天还在骗我……”前任想说“野马”“草原”什么的，又不好意思说穿，摊摊手“你们懂的……”

　　女孩24岁，前任大她8岁，恋爱关系的合分，道理大家都懂，就是钻了牛角尖，台阶下不来。

　　调解的结果，前任说没有私密照的爱好和保存，不会发上网，知道那是违法的。也承诺“一别两宽”，不再纠缠。最后，他还是不服气地对现任说：“兄弟，我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

　　整个过程，现任绷着脸，一言不发。

　　【欢迎来到人间】

　　派出所一位叫芳香的女民警是经济学研究生，来到基层两年多，她说：“基层民警的工作是扇门，推开门普通人可能觉得是与自己生活平行的另一个宇宙。但这就是人间，更阔大更丰富的人间。”

　　这一夜快结束的时候，她跟记者说：这一夜就是每一夜。

　　是啊，有人的命在生，有人的心在死。人心复杂，爱恨交织，法律能管到的地方仅仅是行为。而派出所里的故事，探到底，其实大多是无解。

　　电影《烈日灼心》中，基层民警段奕宏有段台词也许可以帮我们理解更多的无解：人是神性和动物性的总和。就是它有你想象不到的好，更有你想象不到的恶，没有对错，这就是人。所以说，法律特别可爱。它不管你能好到哪儿，就限制你不能恶到没边儿。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