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晚餐里 有人间的悲喜

家的样子

遥远乡镇的一个院落，是那种合围的老式平房，院子的一角长着一棵柚子树，开着黄色的花朵。院坝，是我们小时候就十分熟悉的三合土，很平整，也很白，黄昏时分，日光沉落，孤独的老人和他的金毛狗，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晚餐。

这就是导演郑正心目中家的样子。一定要在沸腾的城市以外，即使是前往最邻近的集市，也要走过河上的那座石板桥。

这也是郑正为这部电影里所有的人物安排的来处，以及归处。《爸爸的晚餐》也因此在根源上，成了一部安静的电影。

已经很久没在国内银幕上，看到如此的静气了，那些从一开场就在我们的视线里展开的图像如同沉郁的油画，散发出古朴的光芒。

那样的图像，让我们想起侯孝贤《童年往事》、《恋恋风尘》里的有些场景，那个台湾新电影的第一人，也是这样，穷其一生，都在追索自己真正的故乡在哪里。

一个导演的诞生

时间倒退回去十三四年，重庆活跃着一群影碟的狂热分子。在那几家灰尘满布，杂乱阴暗的碟店，我们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货架中间，搜罗着法国的布莱松，日本的小津安二郎、黑泽明，苏联的塔尔科夫斯基等等。我们随便向老板讨来一张小竹凳，就坐下开始交流有关那些大师的一切。

那真是一场持续高烧的热病，我们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哥伦布，没有止境地去发现全新的大陆，去试验这个世间美好影像的边界，我们因此成了博尔赫斯笔下那种最幸福的图书馆馆员。忽然有一天，我们中的一员，那个叫做郑正的重庆师范学院（现重庆师大）老师，要亲自上阵，自己拍一部电影了。

2003年秋，重庆一如既往的燠热不退，我们像过节那样前往李家沱某个粮站的仓库，郑正的处女作《歌者》在那里搭棚，拍摄第一场通宵戏。

记得那超高瓦数的照明灯炙烤着皮肉，我们在棚外的某一丛荒草中等候着，看那个初次坐到导演监视器后面的新脸孔，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他手底下的业余演员。蚊虫被光和热吸引，一轮又一轮向我们这些旁观者袭来，而那个热忱无比的行动者，却丝毫不为所动。《歌者》讲的是一个妻子，从乡镇赶来，加入了从前在重庆的居民楼下，不时出没的那些“死人子板板”乐队，她一路找寻自己迷失在大都会里的丈夫，最终找到的，却只是隐身于黑白遗像里的亡夫。

这是郑正电影里一贯的主题，总是可以找到从乡镇迈向城市的大中国缩影。《歌者》后来在2004年的大学生电影节上，获得了评委会特别奖。

一个迷影者的族群里，终于诞生了一个真正的导演，尽管他不幸生在了远离电影制造中心的重庆。

人间故事

《爸爸的晚餐》乍一看，只有一个浅显主题：一个被遗弃在乡间的老父亲，因为疾病显形，死之将至，决定向自己所有的四个儿女，实施一场仪式化的告别。

公路片的套子里，一个离散之家的伤痛，被依次呈现。这其中仍然有一个乡村到都会的进程，老人的儿女们，很多年前就一个接一个地离家进城，开始了各自的生活。这也是郑正经常说起的“两代分居”的图景，这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因为心中降临的某种慈悲，想要通过这一段旅程，弥合这经年的隔绝。

老人的突然到访，不经意揭开了儿女们各不相同的现实。那是并不快乐的生活图景：老大陷于公司事务，悄然离异；老二恋上了几乎与父亲同龄的老师，那种忘年的婚姻几近狗血；老三承继了老人的厨师衣钵，但心中却居住着一个不死的叛逆者，他少年时期的飞行梦，让他至今对父亲愤愤不平；老四，成了这个家中真正的遗失者，他中断了同他人的讯息后，竟然在一起劫案中背负了一个青年的性命，隔着监狱的铁窗，他咬死都不原谅老父幼时对自己的严苛。

我们发现，那个父亲，渐渐地成了一个乞讨者，乞求着儿女们的原宥。他惟一可以奉上的，只有美好而温暖人心的晚餐，蕃茄炒蛋，烧白，回锅肉，红烧鲫鱼……一个专业大厨的心血，却没能唤回一家人真正的团聚，直到死亡下达了不可违抗的命令。

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些最优秀的源头，比如小津的《东京物语》，也是乡下的老夫妻，远赴东京，看望年轻的儿女们。还比如李安的《饮食男女》，台北那个老厨师，几乎和郑正电影里的老父一样，用尽心力做出一桌子的美味，仍然无法挽回儿女们的心。

并不是说，郑正的这部电影，有多么接近上面两位大师的高度，当然还远远不及，但其中人文的，人性的传承，却意义重大。

一个当年多少有些狷狂的影像才子，年届四十，终于决定要回家了，要回到我们身处的这个人间，讲述我们亲历的悲喜。

那终会到来的

这人间的故事，这辽阔而奇异的当下现实，我想，就是郑正想要返回的故乡。

我和郑正曾多次谈起这样的回归：一个真诚的创作者，总归是要酝酿专属于他的返乡之旅的，尽管这个最初的返乡者，还有些近乡情怯，他讲述的声音，也略显幼稚，仓促，过于浮表，但到底是回家了。未来的清晰，笃定，深切悲悯，终会到来。

特别提醒：《爸爸的晚餐》将于4月17日起在重庆地区上映，以万和院线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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