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场口曾像个植物园
母城记忆3
陈一专栏
(重庆土著,散文作家)
在林木稀少的城区,较场口一度是一个植物园。在它的圆形街道,生长着众多的乔木,有香樟、银杏和桉树。几十米长的葡萄长廊,围囿出一个天然的休闲区,城里的闲人,溜鸟、打拳和唱戏的票友都喜欢聚集在这里。
我对较场口的记忆,从三岁开始。幼儿园在十八梯旁,三年间,每天必经那里。走凯旋路,钻石灰市,再到民生路,随后是大同路和中华路。从能遥望长江的十八梯高处,一直要走到能瞅见嘉陵江的临江门。许多年来,我把这段距离的行走,看成是最具城市意味的过程——它好像是从城市的一端,跨越到城市的另外一端。一开始,母亲天天接送,我会枕着她的肩头熟睡,随后仅凭嗅觉,从梦中喊出“较场口”三个字来。稍大,我的行走变得孤单。一个人的归途,塞满了街边小贩满是乞怜的目光。我不懂事,没有自觉。没完没了地滞留在木货街那一锅爆米花的芳香中,跋涉在米亭子那一炉沙胡豆焦糊的温暖里。直到五岁,或者六岁,我把一件刚买的灯心绒夹克遗忘在那个圆形街道的旁边,一根标注了“较字31#”的木质电杆上。母亲揍我,下手忒重,是我平生初次领略的粗暴。但我没有哭出声来。事后,背对衣镜,冰凉的玻面折射出蜂拥而来的青紫,那些斑驳与抽象,像一幅出自名家的图画。我现在还丢三落四,就希望母亲能从天而降,再揍我一回。
九岁那年,我开始着迷一个叫做儿童图书馆的地方——它呈弧状的建筑与圆形的街道契合。一些印刷精美的文字和装帧漂亮的画面开始影响到我。我曾经这样写道:“图书馆,是一个植物园,众多蓬生的阔叶林的罅隙,被七十年代某天绵密的阳光穿透,倾注到一群列座阅读的孩子脸上,熠熠生辉,难以忘怀。”记得那时,我偏爱植物,非正常地关心了图书馆里的一棵树。它有鲜艳的花和香蕉一样硕大的果实。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叫芭蕉,雨打芭蕉的芭蕉——枝干茁壮,阔叶肥美,果实光鲜。我开始是摘它的茎,妄图移植,但很快枯死。后又偷吃它的果实,因为它有一副让人嘴馋的模样。但结果并不圆满。它的酸涩,过早地让我懂得了好看的不一定好。
七十年代后期,我又常回到那里。因为那里出现了一碗让城市人着迷的小面。记得是老俩口,要排队,先买牌,花费也不过几毛钱。土碗,猪油,异香的油辣子和硬性的面条,蕴涵了一种老城市的旧滋味。那里基本是没有座的,都站着吃,蹲着吃。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拒绝,每个食客都是那样按部就班地完成吞咽的过程,抹一抹嘴,哈一口辣气,再走。但好景不长,只有几年,面摊就消失了。另外出现了一家,名气更大,但永远不是那个味道。
后来,我从四十年前的那头,重新抵达了较场口。第一时间看到一个女子,从容自在地从轻轨站里出来——有些面善,有些眼熟,极像母亲。但我即刻否定。因为她,那么时尚,还过于年青。并不死心,还想细看,她却像空气一样蒸发。回头苦想,印象却彻底地模糊。我想把留存的幻象再放回到原来的街道,多一份冥想。但密匝厚实的摩天楼群,生硬地吞没了我的思考,只余一片灰白。我发现,踯躅在较场口的边上,我好像站在了另外的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