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狗妈,与1300条狗为伴
道路环绕,抱着山林,兜兜转转几圈后,中梁镇在眼前了。重庆的地貌是这样,崎岖,多变。只是半小时车程,一头是三峡广场,核心商圈之一,是大学生们常去的花花世界,另一头的中梁镇,却是一派小镇模样。
往山路继续走,更偏僻。过十分钟左右,出现在路两旁的村子,叫庆丰山村。民居大多是平房,建两层的不多。此地人烟稀疏,是个极普通的村子,像其它的村子那样,封闭又宁静。直到一天,村里搬来个城里女人。
没有村民喜欢她,一部分人对她无感,另外的一部分,天天盼着她走。“那是个疯子”,有村民评价说。
这个女人年纪不小,68岁,重庆话里叫“孃孃”。在一部分村民看来,这个孃孃很讨嫌,她的行为举止,无不是怪怪的。
最怪的是,这女人搬来的两年里,几乎没有村民见过她面。
传闻是形形色色,“我跟你摆(说)一哈嘛”,住在女人附近、年届70岁的一位孃孃,突然降低了声音,说悄悄话似的低声道:“听说她上头有人,势力很大,村里的干部去找她,她都不开门。”
这事儿是真的,但孃孃继续说:“她那个地方,关了几道门。听有的人说,最里面的屋子,还有两道门,连她自己请的工人都不能进。”邻居孃孃说,城里搬来的这个女人,实在有太多费解的行为。她相信,秘密就在最里间的屋子里。
“文菩萨”
文军红倒是希望,自己真的能藏起秘密,但每一次,她都事与愿违。搬到这个中梁镇的山村之前,她考察过许多地方。庆丰山村,够偏的了。
选址也很用心。文军红租下的房子,是两家废弃的民宅。两院房在半山腰,山丘背对着主干道,因此也背对着大多数民宅,隐蔽性高。两院房合成一院后,它就像这个村里落单的一户,孤零零地藏在山丘阴面。
可她的事,依然“败露”了。这意味着,她需要再次搬家。
但这也是难免的,因为她做的事,根本藏不住。
隔着山坡、挨着她最近的一户人家,白天晚上都能听到狗叫,声音虽然不大,但从未断过。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他抱怨说,现在是冬天还好,到了春夏,猫狗开始发情的时候,他恐怕更受不了。
狗叫声都是从文军红的家里传来的,日日夜夜,没完没了。
它们,都是被人遗弃的狗。
被救的流浪狗
文军红救助流浪狗,在重庆的“圈里”出了名,圈里的人叫她“文阿姨”。24年前,她救下第一只狗,从此不可收拾。目前能查到的报道中,关于她最早的报道,是2018年5月的一条视频。她在那时说,自己收养了800多只狗。
3年过去,如今,这个数字达到了1300只。
被弃养的狗太多,文军红不用自己找,有人主动送上门。她每天接打几十通电话,收发上百条消息,内容几乎都是“救狗”。文军红说,她见过很多年轻人,把狗送到她跟前,“只说一句话,你要是不收,我就把它扔了”。
她只能收下。
送上门的狗,大多是病狗、残疾狗。见到文军红的前一天,2020年12月19日下午,又有一位狗主人来,丢下一只大腿长瘤的哈士奇。文军红收下它,第二天送去了医院。对于病狗,她是应收尽收、能治都治,没有想过“消极治疗”。
但有的病狗,她也无能为力。一只小柯基,因为双目失明被丢弃,文军红把它抱到自己卧室。柯基很小,一个月左右,它喜欢人摸它。只要一摸,它就在小被窝里转圈跳,文军红看着它,笑着感慨道:“怎么会有人丢这样的狗。”
但她其实知道,即便是健康的狗,也是有人丢的。
文军红为狗清理粪便
那些大多是宠物狗。文军红的经验是,在她救狗的24年来,被丢的宠物狗越来越多。“90年代的时候,养宠物的人少,基本是有钱人养,那时候的流浪狗多是土狗。但到了后来,宠物狗多了,成了时髦事儿,被丢的也多起来。”文军红说。
从丰衣足食,到落魄街头,宠物狗的际遇变化,往往只是因为主人的一念。想到这里,文军红感叹:“心疼啊。”
迁移
救的狗多了,文军红的名气响起来,更多的狗往她这送。救助站里,流浪狗最大的来源,是“爱狗人士”。他们常常有争议行为,在屠宰场或狗贩子那里,拦截、救狗,再送到救助站。
另一个来源,则是城市里的职能部门,他们会联系文军红收养流浪狗。这些流浪狗被发现时,常常是有安全隐患的,或者已经造成了伤害的。
文军红记得每一只狗的来历。救助站有一只笼子装了“三兄弟”,文军红说,“三兄弟”是在一个村里救回来的,那时的它们更小,有个孩子在玩耍中要抓幼崽,它们的妈妈把男孩咬伤了。文军红到村庄时,狗妈妈已经被打死,她便抱回了这“三兄弟”。
狗妈妈被打死后,文军红救回的“三兄弟”
类似的“问题狗”不在少数,流浪狗忍饥挨饿,具备攻击性,是城市管理中的安全隐患。2020年12月22日,文军红又接到消息,对方是和她相熟的巴南区一个派出所工作人员,他们接到举报,发现了十多只流浪狗,希望文军红收过去。
文军红表示,她一定会收。“管理部门对这些狗,一般就无公害处理了。什么意思?不就是乱棍打死吗?”她说,自己实在忍不下心。
收养的狗越多,越多人知道她的好心肠,圈里的赞誉随之而来。有人叫她“动物救星”,有人叫她“文菩萨”。但文军红知道,她最多只是个“泥菩萨”。
尤其在当下,她又要面临搬家。差不多一年前,2019年的冬天,文军红的救助站被发现了。像过去的6次搬家一样,她的狗场,为近邻不容。
村委会介入。时任村支书杨万找到文军红,双方商定,救助站在一年后搬迁。
如今,一年期限到了。
真实的情况,似乎没有双方商议的顺利。杨支书无奈说道,在商定之后,他还多次前去沟通,但效果一次比一次差,到后来,他连门都进不去了。
文军红抱着狗
2020年5月左右,村委将此事报给中梁镇,镇政府、镇派出所等单位,多次上门。但到现在,文军红还没有搬家的实际行动。
村委的刘主任解释说,政府做这些工作,主要是因为村民屡屡举报。“但她没犯法,我们不好拿她怎样。”刘主任说。
在庆丰山村,只要提到“狗场”,村民们就情绪激动。在村里四组,一位出门担菜的孃孃,甚至跳脚斥道:“狗儿每天叫唤,我们瞌睡都睡不到。”村里的四、五、六组,虽然距离狗场远,但中间没有隔挡物,受到的影响比在狗场附近更大。
狗叫不是唯一的理由,村里四组五组的部分居民,还担心着污染问题。他们的田地离狗场近,在春夏时分,这个问题尤为明显。重庆的雨天多。“只要一下雨,狗场里的一些粪便会冲出来,臭气熏天,给我们干活儿的影响不说,粪便冲到了田里,庄稼都被烧死了。”五组的一位村民说道。
每一天,文军红要烧掉1300只狗用脏的物品
村民们普遍质疑:这个搬来村里的外人,开了这么个狗场,她到底是在图什么?“
在重庆部分地区,吃狗肉是常见的事。因此,一个貌似合理的猜想很快在部分村民间流传。
多位村民言之凿凿,他们推测说,狗场里不让人进,是因为在做狗肉交易。虽然在“猫狗圈内”,文军红是“动物救星”,但在庆丰山村的村民眼里,这个狗场倒像个可疑的盈利工厂。屡次举报未果后,2020年年中,村民发起了联名信,要求文军红搬出村子。
不过,摆在文军红面前的,其实不是“搬或不搬”的选择题。她没有过犹豫,她重复地说:“肯定是要搬的。”
但“能不能搬”,或说“有没有钱搬”,这道是非题,才是真问题。村民们的推测虽然不对,但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开这么大的狗场,养这么多的狗,钱从哪里来?不赚钱的话,怎么开得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军红不考虑钱的事。她回忆说,在自己退休前,做的是环保工程的活儿。重庆知名的景区“黑山谷”,其中就有很多她揽的工程。“那时候赚钱很容易的,干一单,就有很多钱。”
1300只狗,每天要吃掉500斤大米
她的宽裕时期,对应的是她在南山的狗场。她在那时有300多只狗,“南山的环境很好,花花草草很漂亮。狗狗们住得也好,我给它们买蛋糕吃。它们喜欢吃蛋糕”,文军红说。
那是2014年,是她养狗规模陡增的一年。一方面,她第一次把狗场搬到郊区,空间大了不少。另一方面,在她隔壁的狗场,狗主人有160只狗。这位狗主人把狗交给她托管,约定半年,但半年过去,狗主人没有回来,她只好全盘接手了。
梳理来看,文军红从收养第一只狗,过了20年后,规模达到300多只。2014年后,短短4年,增加了近600只狗。接下来2年,又增加了400只。
规模扩大以后,她的财力迅速透支。渐渐地,她开始关注钱的事。
最近一段时间,文军红发现了一件值得疑惑的事,“有的拦车救狗的人,他们会在网上发起募捐,但是他们只负责救,把养狗的事交给我们,却不支持任何的钱”。她还发现,部分热衷救狗(但不养狗)的人,开的都是豪车。
她把这些疑惑告诉了女儿,“女儿跟我说,妈妈,你长大了”。
感性和理性
文军红承认,她的思想确实在变,“以前吧,我觉得救狗的人都是比较善良,现在觉得不是了”。
她举例说,从前宽裕时,她会补贴某些“爱狗人士”养狗费用,现在的她经济拮据,拿不出钱,一部分受过帮助的人,竟回头骂她。“他们说我有钱,爱装清高”,文军红说,她感到很不值得。
文军红带着工人来打狂犬病疫苗
女儿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妈妈,我肯定不会像你这样。我们是有理性的人。”这句话,文军红反复提起。
她不是没有理性。采访过程中,文军红多次说,狗场规模要固定了,不会继续收养。她很清楚,现在的规模已难持续,如果再多些狗,狗场会更快崩溃。
然而,在一周时间的采访中,她还在救助其它的狗。在綦江、在巴南……十几条狗等着她接。
最后一次采访,我问文军红:“你以前是做生意的,对投入产出比,以及可持续性应该很敏感,但在救狗这件事上,为什么完全看不出来?”她回答得很快,说:“狗是有生命的,不能与钱相比。钱是买不到命的。”
(应受访者要求,杨万是化名)
原标题:重庆狗妈,与1300条狗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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