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珍档 | 嘉陵江边的复旦大学
【编者按】本文为2010年5月18日黄润苏教授在复旦大学正大北碚厅落成仪式上的发言,由古籍所2016级博士研究生郑雄整理。文章较演讲稿有所改动,经黄润苏先生授权发表,以纪念抗战期间复旦大学迁往重庆80周年。文中按语为整理者所加。
△复旦大学抗战期间在重庆北碚的旧址
尊敬的馆长、各位老师、各位老朋友:
今天,我的心情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们每个人把过去的时间拉长,这个过程中便有丰富的宝藏。我现在已经是八九十岁的人了,回忆起六十几年前在重庆复旦大学读中文时的事情,依然可以给我很大很深的教益。当时,我的老师有陈子展、马宗融、章靳以、方令儒等著名教授,还有卢前老师,我选修过他的词曲课。那时我们的房子很简单,是瓦盖草蓬的平房,我们的教室只有这么大,当时选修的只有十几个人,而我们的卢前老师当时也才四十岁。上课时,人家是端一杯茶,而他端的是一壶酒。他很胖,(来教室时)就有人就给他搬来一个藤椅,(藤椅)来了,他往上面一坐,把酒壶放着,就开始给我们讲课。他的课讲得很好,我们看他一累了就喝酒,下课之后,我们都不想离开他。
现在的老复旦,嘉陵江边的台阶上有一排梧桐树。卢前先生常带我们到江边,五六月正是梧桐发芽的时候,我跟卢先生两人坐在最高的台阶上,他就直接跟我教道:你看怎么样来写词,怎么样来写曲。他是我(学习)词曲过程中,最忘不了的一个恩师,所以我实际上对他最为亲近。他曾写过一封信来勉励我,希望我能够有所成就。现在想起来,真是非常惭愧,我没有很好地达到他的期许,但是我还在努力着我的专业。所以,我今天带来自己的一本诗集送给大家。
一个人到了八十多岁,就会有很多回忆。虽然当时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我觉得,在嘉陵江边的复旦大学的生活,是我最灿烂的回忆之一。
我举个例子,我们宿舍里住着十一位女同学,大家用的是省油灯(就是小油灯),都很简朴。我们怎么温课呢?大家把灯点起来,也不过是一只烛光,但我们有一个很大的礼堂,礼堂上面放了个煤气灯,这个煤气灯就照着我们温习功课。但很多同学不愿意在那里,要回到寝室里(温习功课),就只能用一支烛光的省油灯。好艰苦!
还有一件事情是,我们的墙壁上堆满了血痕。为什么?都是臭虫。臭虫太多了,每个人抓到(臭虫)就往墙上一扔,所以每个人的墙面上都有好多血痕——这也可以说明我们当时生活的艰苦。
再说一件事,我们女生宿舍后面是一条沟渠,但我们女生也不能到那里去散步,为什么呢?因为那是男同学们洗澡的地方。
虽说生活条件很艰苦,但我们在抗战期间却异常认真。那时正是青春年少,祖国正在抗战,我们也充满抗战的热情。司徒汉给我们唱了很好的歌,如《旗正飘飘》《嘉陵江上》,这些我现在都能唱。我们也参加播音台,我们的爱国热情就在这里抒发。
还有一件事,当时有《中央日报》《新华日报》和《扫荡报》,一个送报的孩子,大概十一二岁,长得胖乎乎的,每天卖报时经过我们寝室门口,他这么喊:“卖报卖报,《新华日报》《扫荡》《中央报》;卖报卖报卖报,《新华日报》《扫荡》《中央报》。”把《扫荡报》的“报”字省掉了,变成一个动词,说我们《新华日报》可以“扫荡”《中央报》。我们马上跟他结成朋友,每天他来送报,我们就把他请到寝室里来,夸他讲得真好。
就这样,好多好多的故事,串成了我这一生当中的灿烂回忆。
当时在校报、《独立报》和“三青团”,我们常常聚会。他们开了茶馆有钱,便常常在茶馆里议论。我们也会参加,听他们怎样议论,但我们是带着我们的要求去,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于抗战,我们要去宣传,而这时的我们也用歌曲来抒发我们的感情,比如唱《嘉陵江上》,唱《流亡三部曲》。
还有我们的陈子展先生,他为我们讲授中国文学史,我记得正好是唐宋这一段。同时,他又让我们修习“各体文习作”——是新文学派让他去上课的——就是各种体裁文章的写作,我也去听,所以陈先生和我们的关系也很深。有几个下午,我们看到陈先生和他的儿子陈志申(陈志申当时大概十一二岁,我们才大学二年级,也还不到二十五岁)一道,穿着都很朴素,就问:“陈老师,你们到哪里去?”原来他们为了节省,就把饭煮成两节,把这个饭送到他儿子的学校去,作为他们的中饭。你就知道,那时我们的教授的生活是多么艰苦,把饭随身带着,背儿子去上学。
还有,我们食堂煮稀饭,每天早晨吃饭都要抢,去晚一点就吃不到了。有一天抢到最后,竟然发现一只煮熟的老鼠,大家都倒胃口,但大家都说:你不能去怪厨房。我们吃的东西多糟啊!没有办法。当时,我们每个星期天坐船到北碚去,一人吃一碗排骨面,就是一个礼拜的打牙祭。
(寝室里)仅有一只烛光照明,(礼堂里)一个煤气灯给全校的学生照明,我们的教授要带饭上课,那日子真是太艰苦了。但是,这些艰苦都成为我的灿烂的回忆。
当时在大学里不能谈恋爱,更不能结婚,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只能暗中地谈恋爱。我和我的丈夫刘铸晋(当时是男朋友),还有我的朋友,新闻系的何宏钧以及他的女朋友魏文凤,还有几对(男女朋友),我们经常在黄昏时去嘉陵江边的梧桐树下散步。我的丈夫(他已经去世了)是化学系林一民的学生,我是中文系的,是陈子展的学生。而且我也是卢前的学生,卢前很喜欢我,对我的期望很大。
我们散步也很有趣。看到梧桐树发芽发青,当时我的男朋友很高兴,散步的时候就说:“我们来作诗吧!”他本来以为我会写诗的,就随口念了一句:“梧桐发了芽,梧桐发了芽了。”这两句一出口,大家就哄堂大笑。这说明那时我们的青春在燃烧,我们是快乐的,我们是无忧无虑的。但我们也会唱《流亡三部曲》,唱《嘉陵江上》,我们的爱国热情就跟着起来了。
往事的回忆太多了,今天和大家见面,也见到几位老同学,我特别高兴。我们都是八十以上的人了,见到我们的中年和青年后辈,我更高兴。如今,我们的复旦发展得非常好,这是当时嘉陵江边的复旦完全不能相比的。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们的一个军事教官叫陈昺德,(个子)高高的,他的文化方面大概有限,有一次我们做早操,他去点名,说:“黄润苏。”我说:“到。”然后他点到我丈夫的名字,我的丈夫叫刘铸晋,“钅”旁加个“寿”字,“晋”就是“晋朝”的“晋”,结果他喊道:“刘祷普”。原来他把“铸”念成“祷告”的“祷”了,把“晋”字读成“普通”的“普”,把两个字都读白了。他说:“请你们看看谁是刘祷普。”大家都说没有“刘祷普”这个人啊,结果才知道是“刘铸晋”,他也很为难。这是陈昺德当时闹的一个笑话。
我们在那里读书是很认真的,哪怕是一只烛光,哪怕是只有煤气灯,但我们每天都整理笔记。我们用的纸头是什么纸头?那有这样好的纸头啊,用的都是“伽罗纸”。什么是“伽罗纸”?颜色是黄的,和现在的报纸一样,而且很粗糙的,字写上去一个个都不清楚。我们的灯光也不好,纸头也不好,教室也不好,我的教授也那么辛苦。这就是抗日战争时,我所经历的大学二三年(我是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的样子。
1945年大学毕业时,我就回到成都,而我们的学校回到了上海(按,1946年夏,复旦大学陆续迁回上海)。我回去以后,我就到我的一个母校——华英女中去任教。在这个时候,我的丈夫就考起了留美的基金,而我还在我们的中学教学。我支持他去,他就从南京、上海办手续到美国。时候还没有飞机,只能坐轮船,坐了一个多月到美国。当时我们结婚一年多,我们的孩子才五个月大,我希望他去了以后,两三年拿到博士学位就回来。哪想到发生了抗美援朝,我们跟美国对立起来了,他回不来了,特别是他们理工科的。
我们不断争取,但美国的移民局禁止他回来,我们就只能等。我让他在那边安心下来,我说我也不能出来,他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后,还是依靠我们政府的力量。美国在朝鲜打败了以后,周总理在签板门店协议时就提出来了。当时,我们几个人写信(给周总理)说,我的爱人是要回国,他是爱国的,我希望你们的板门店和谈上能够提到这个问题。周总理亲自给我回了封信说,你要有希望他能够回来。这样,我的心里就不怕了。结果日内瓦会议上就提了出来,当时有一千多留学生在那边,但是要回来的就六七十个人,于是就把这六七十个人的名单报了上去。(我们在)抗美援朝时俘虏了对方挺高级的将领——是旅长还是师长——我们的留学生跟他们一对一交换。于是,我的爱人就回来了,从那以后就一直在有机所工作。
我今天带了自己的一本诗词集叫《澹园诗词》送给大家,请大家指正。现在我想说,灿烂的回忆与光荣的历史是复旦给我的,复旦使我有今天,又使我能来到这样美好的复旦。复旦这么好,可惜我去世的丈夫和一些老的校友没有看见,如果他们能够看到今天的复旦,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抗日战争之后,我们复旦又回到了上海。所以我虽然年纪大了,精力各方面都下降了,但我还是要来。我觉得我以后要常常来,这里是我的母校,有我的灿烂的回忆,有一些很好的老师和前辈。所以我今天特别高兴,讲话也语无伦次,请大家包涵。谢谢。
原标题:北碚忆往:嘉陵江边的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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