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寻找侯孝贤
侯孝贤
编者的话:戛纳时间24日晚,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摘得6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前前后后,侯孝贤的电影之路,他与同届角逐的贾樟柯之间的优劣比照等等,都成了各路媒体追逐的热门话题,我们推出一期关于侯贤孝电影,以及侯氏艺术特征的深度解读,期待更多的读者、观众关注这位华语影坛寂寞的求索者。
远观
距离侯孝贤最近的一次,是13年春节,我跟随一帮朋友前往台湾自由行。在台北,有人就说有家光点影院,那里侯孝贤会经常现身,喝咖啡呀,或者搞讲座啊,我坐在的士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去,我不知道真要遇见了侯贤孝,我有没有勇气上前同他说话,应该同他说什么。
青年导演权聆在侯孝贤拿奖后,也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起自己曾在铜锣湾纷乱的街头邂逅侯孝贤的情景。当时侯导背着简朴的书包,身无名牌,一个人从人群里穿过,认识他的路人不多,或者一个路人也没有认出他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刻特别让我感动,那一刻的侯孝贤,就像他自己爱说的那样,有一种本真,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应该的样子。他会这样去称赞他喜爱的演员,也会这样去解说一部好的电影。
许多人都会说到侯孝贤电影里的长镜头,像是那种沉稳的,特别悠长的呼吸。还有他的远观,他总是对自己的摄影师说,远些,再远些,即使是在手起刀落、鲜血淋漓的关头,他的镜头也只是冷冷地,远远地观看。他说,他的这个观点,其实来源于沈从文的《从文自传》,沈从文写自己的乡镇,自己的家,那种悲伤,完全是阳光底下的感觉,没有波动,好像是在俯视那个世界。
他说他自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看世界的方法,而我们这些观者,却只须静默,再静默,渐渐地,人世,还有人心,就会扑面而来。
人世
侯孝贤电影里面的人世,首先来源于他的故乡,他的成长,家人,还有朋友。总是有那样的一个平坝,有城隍庙,衙门,无休止玩耍的孩童,有时不时会在那庙里上演的歌仔戏、布袋戏,有一棵参天的大树(侯导是那么喜欢拍树,在《童年往事》里,在《冬冬的假期》里,都有那么一棵宇宙一般广大的树。在他为金马奖五十年拍摄的宣传片里,他的镜头就长达数分钟地凝望一棵铺天盖地的大树,一动不动,反而是那棵树的枝叶忍不住了,摇动,起伏,呼吸起来,那样的时刻,我会感觉跟随侯导联通到了那个美好的彼岸世界)。
还有呢?就是一个阿婆,或者是那个特别鲜活,特别劲道的布袋戏大师李天禄化身的阿公,有愁云惨雾下的父亲跟母亲,他们常常会出远门去医病,剩下在家中获得了解放和自由的孩儿。还有火车,侯孝贤电影里的火车常常会穿过一个黑暗无比的隧道,然后,隧道的尽头,绿树、阳光辉映,那就是他心中,或者是台湾那座岛屿的迢迢乡土,那不得不对它说再见的南国。
侯孝贤带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段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感同身受的个人史,还有那些无需多言,一点即通的伤痛,失落,相依为命。无论是《童年往事》里那个流离之家,从广东的梅山一不小心,就飘零到了台湾的凤山,然后是接踵而至的疾病,死别,在思乡中断送了的一生,抑或是《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里,那些从遥远乡村里进城的打工仔,他们在城市里走投无路的绝望,还有痴缠的,说不出口的爱恋,又或是《悲情城市》里那朝代更迭,战乱以及政治凛冽下的宗族,凡人,那禁忌之下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现在在世的中国人,又有谁没有亲身经历,或者至少耳濡目染?
这个人
所以侯孝贤是那么亲近的导演,他就像俯身在我们的皮肤之上对我们讲述,带着我们一起追问,他的样子,你们去看,是那种典型的广东人模样,细眼高颧骨,总体混沌的面相,但是只要一行动起来,那种精明还有彪悍就散发出来了。
他的御用编剧,小说家朱天文有一本专栏的结集叫《剧照会说话》,其中有两张侯导的照片,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一张是侯孝贤在废弃的矿坑前,拍摄《恋恋风尘》里的小阿远,怎样从隧道的深处跑来。照片上的侯导半蹲身体,两眼凝聚,朱天文说,那就像是一只守候猎物的豹子,或是等待着对手发球的山普拉斯(即桑普拉斯前网球世界冠军),专注,疑心聚力,就是这头片场野兽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另外的一张是拍摄《千禧曼波》,北海道夕张的一道雪墙前,侯孝贤将自己整整的一张脸,深埋进雪墙里去,呼吸。好吧,就让我们把那样的孩子气,看作是侯贤孝拥抱这个世界的姿势。
很多朋友都会问我,侯孝贤的电影会不会很闷,我就建议他先去看这两张照片,看了就会知道那样一位导演拍出来的电影,一定是专注的,有爱,而且是挚爱的,那沉默的山脊之下,一定是有熔浆的。他的内心绝不会空无一物,他告诉你的故事,带着他所来自的穷乡僻壤的草莽气(李安语),却一定会一五一十告知你故事中的人,他会怎样行动,他的父母亲朋是什么样的,还有他的人生轨迹,他生活的那条街区的情态,所有这些,按照侯孝贤的说法,他都不会闪躲,都会用他惯常的那种默默进击的方式,为你构建,呈现。
这就是他在戛纳上说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拍电影了,而他却只能这样去拍。这种传统的,偏执的手工艺人的哲学,还有热爱,也才是他的定力所在。想想看,那么多的人,包括跟他差不多同时扬名的陈凯歌张艺谋,都跑去拍大片,向商业投降了,而他却留在原地,成了那种孤独一人,没有同类的修行者。
上月初,青年导演李霄峰来重庆推介《少女哪吒》,在沙坪坝电影院那间隐隐透出霉味儿来的放映厅里,他说着说着就忘情了。让他忘情的是另一位台湾大师杨德昌,他说起在金马影展上,和杨德昌曾经的副导演偶遇,两人就站在街边说杨导,他们说啊说啊,烟头抽了一堆,忘记了经过自己身边的车流,直到两个人的眼里都是热泪。
我想我对侯孝贤的热爱也是这样的,并不需要真正地去找寻他,找到他这个人。隐,才是属于他的最好姿态(我猜他拍《刺客聂隐娘》,真正要传达的,也许就是这个“隐”字),我宁愿默默地等待某个类似的夜晚,和不期而遇的某个同好,热烈地谈起他,然后看到那个名字,如何让对方的眼里亮起来。
那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