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重庆还有这么清新脱俗的乡村
酉阳花田乡何家岩村的花田梯田犹如大地勾画的一幅神韵水墨画。通讯员 陈碧生 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桃花源记》
朝霞初现,初冬的梯田如碧玉铺地。绿树掩映间,古砖木梁的土家民居错落有致。远远望去,绕村公路挂在山腰。潺潺的溪水从农舍旁流过,晨曦之中,空气都格外清甜。
一大早,村支部书记陶涛就出了门。村里正忙着犁冬水田,陶涛每天头一件事,就是沿着稻米梯田,细细查看进度。
穿行村寨间,视线所及,新近收下的一茬金黄稻谷,铺满家家户户的堂屋。沿路还有不少生面孔——乡村游的外来客人,爬山的、遛弯儿的……
退回去几年,村里还少有生人进来。“别说外人,本村年轻人都快走空了。”陶涛说。
这座名叫何家岩的土家村寨,位于渝东南的武陵山区,重庆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花田乡,5年前还穷得叮当响。但近几年,花田独辟蹊径,新事频现:种出有机贡米、搞起乡村旅游,还办起了乡村讲习班。
山高路远,媳妇光见嫁出去
这曾是武陵山区腹地一个典型的贫困村寨:五成多土地铺在20度以上的斜坡上,地块破碎,平均每块约2分地,耕牛犁田都难转身,当地农民戏称为“永向前”;村后满山的石头缝里长不出大树,山上尽是灌木、荆棘……
村里“最好的”一块田,是何绍华自己耗了老劲,平整出的1亩多水田,一年到头产粮也不到500斤。守着“最好土地资源”的老何,也没能富起来。
2012年,何家岩村农民人均纯收入还不到3000元,山高路远,“外村的姑娘一听何家岩就摇头。光见村里的姑娘嫁出去,就不见村里的汉子娶进外村女子来”。
其实,何家岩也有自己独特的资源——4000多亩层层叠叠的梯田。
当地村民口口相传,早在500多年前,先辈们为躲避战乱迁至花田,发现当地有两个溶洞,清泉汩汩而流。有山有水好开田,何家人就此垦田种稻,生息繁衍。
深山腹地的何家岩,产业选择的余地其实很有限。因此,当人们找寻乡村发展骨干产业时,理所当然首先想到的,还是离不开当地最大的资源——稻米。
但是,农民也最讲实际,他们有自己的顾虑:
一是何家岩地处喀斯特山区,水田难存水,只能流水养稻,“稻田几天就换一次水,耕作层浅,一锄头下去就是卵石。水田不存肥,产量低咋能挣钱?”
二是种稻辛苦,人力成本高,往往倒亏。当地有句俗语,“8月犁田一碗油、9月犁田半碗油、10月犁田来年只剩光骨头。”种稻就要抢抓农时,费心费力还不挣钱。
三是一家一户种植,稻种杂乱,生产流程不统一,打不开市场,效益自然较差。
何家岩的水稻种了几百年,但代代种稻代代穷。人人以此为生,却从未凭此致富。在老实憨厚的农民眼里,种稻是个没“奔头”的产业。
前些年,由于种稻不挣钱,农民蜂拥外出务工,700多青壮劳力几乎全部走光。原先的主业成了副业,4000多亩稻田,四成多闲置,其余部分也已改种出力相对轻省的玉米、红薯,水田已所剩无几。
“咱农民不怕吃苦,就只怕下了苦力,也搞不到饭吃哦!”70多岁的何易学在村民会上讲了实话。要重拾稻作,大伙儿都没信心。
定下稻米产业发展目标后,乡、村干部曾一家一户做工作,但往往要吃“闭门羹”。何易学一家一开始也顶得厉害,看见干部要进屋,“嘭”的一声把门关了;不少农民也是顾虑重重,宁肯让自家水田荒着,也不让干部帮着犁田;有的村民听烦了,甚至还抡起扁担,把上门做工作的人赶进地里……
重振贡米,带头人当年就脱贫
花田以稻远近闻名,“黄杨扁担软溜溜……挑担白米下酉州……”土家民歌《黄杨扁担》吟唱的白米,就是以花田乡何家岩村等地为中心片区出产的。
即便稻米不赚钱,但当地人也还承认,大自然厚待花田,让这里山高水长、光照充足,产出来的稻米也带股“仙”气儿:香酥油糯、滑而不腻、质白如玉……端起一碗,清香扑鼻。据酉阳县志记载,花田稻米还一度是上供朝廷的贡米。
“有这么好的资源禀赋,不盘活太可惜。认准是对的路,就应该坚持走下去。”面对多数人的顾虑,作为产业发动者,村支书陶涛等人决定另辟蹊径,先小规模发展20多个“自愿者”,做出了示范然后再推广。
重拾稻作,何峰是全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说起当年愿意率先尝试,何峰笑言也是被“逼”得没退路了。
“之前全家人都在外打工了10多年,没攒下啥钱。反倒是妻子身体拖垮了,肾积水、心肌炎,周身都是病,不得已只能回老家。”为妻子治病,欠下一身债又没啥挣钱手艺的何峰,捡起了5户人拢共20多亩没人要,荒了多年的田土。
政府帮扶也没缺位。花田乡党委书记冉廷彪至今记得,当年为帮助农民整修梯田,重新种稻的场景:“2012年3月,正是春耕时节,为抢农时,近60名乡、村干部全员发动,天天凌晨6点点名集合,打着手电筒进村,到人到户,帮农民犁田、放水。”
每日,乡村干部都要“白天汇总、晚上总结”,“一对一”提出帮扶方案:被说服种稻的何易学家3个儿子在外打工,两个老人都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平时走路都要杵棍子,何况下田种地。为此,乡里提出,由帮扶干部组织专业队伍,免费抬犁下田翻泥……
从传统资源中开掘产业新局,不仅要动员农民干,关键还要让人看到效益前景。
为此,乡里帮着种植户“抱团取暖”,组建了花田贡米种植合作社,由合作社统一稻种供应、种植流程,并开拓销售渠道,力争用高品质稻米抢占市场。
冉廷彪还亲自张罗稻米的产后环节,专门聘请了浙江、广东设计企业,为花田贡米统一包装标示和品牌形象,同时由政府搭台,组织贡米销售展示会。
初战告捷,实现了统一供种、统一植保、统一品牌、统一销售的花田贡米,在2012年的渝东南市场上率先打响知名度,黄谷销售价达到3元/斤,是当时普通稻谷市场价近3倍。何峰头年种稻,就收入了近2万元纯利,当年就翻了身。
实践最有说服力。何家岩村贡米合作社第一年组织恢复梯田时,面积不到500亩,第二年就有157户农民参与种植,面积拓展到1700多亩。
保卫品质,稻田装上摄像头
同样是种稻,为啥以前不赚钱,现在却逐渐成了“香饽饽”?这可不光靠合作社统一运营。其实,这些年在乡村发展中,一个个带着泥土气息的财富故事还在花田山间上演。这些故事的背后,离不开农民、土地与技术、品牌有效对接。
何家岩最大优势是什么?绿色、生态是不约而同的共识。“好山好水出好粮”,种稻就要种有机,依托品质走向中高端市场。
“现在村里5000多亩水稻田,种植全程‘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有机肥。”陶涛说,为了让零化肥、零农药的种植要求落实到位,村里在稻田四周区域还安装了12个摄像头,实时监控,规范社员生产行为。
农耕不打农药、除草剂,病虫害、除草问题咋解决?农民自有智慧,他们既有高科技,也有土办法——用杀虫灯,物理杀虫不污染;水稻间作,有效防止稻秧病变;水田养殖麻鸭,发展循环农业。
“村里请来重庆市农科院专家做了测算,一亩田养8只鸭正好,麻鸭会把田里杂草吃干净,又不产生过重污染,保持生态平衡。”种植户陈素仙说。
临近严冬,寒风习习,何雪峰一群人还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正忙着拔草,赶耕牛下田。
“合作社对大米种植把关严,要求零农药、零化肥、零除草剂‘三零’标准,否则拒绝收购。现在搞有机种植,虽然亩产量下降了30%多,但产值却比普通稻谷高出4倍以上。”何雪峰说。
但这几年,有机大米能卖出高价钱,有人却也动了歪脑筋。为了提高产量、减轻劳动强度,个别人向田里打除草剂,乘人不注意偷施化肥……
好不容易树起的有机牌子,就这样砸掉啦?
农民自己的事,还得农民自己解决。大伙儿围坐一团,共同想办法。最后达成一致,种植户实行联户监督,以邻近5户为一个单元,相互监督。有一户洒农药,户户受罚。
既有约束机制,也有激励手段。为鼓励生态种植,花田乡政府以每头牛1000元的标准,连续5年对耕牛进行采购补贴。同时,每年每亩260元,向种田农民提供梯田保护费……
原来的“赔本生意”正在变成富农产业。靠着有机种植和品牌推广,“花田贡米”已是渝东南地区知名的“品牌主粮”,并成为国家地理标志农产品。目前,5000多亩核心种植片,年产有机大米1500多吨,产值超过3000万元,甚至远销日本、香港等地。
文化是魂,洋师生看上古民居
冬日的何家岩梯田,分外美丽。收割后的梯田灌满溪水,锃黑发亮。站在山间俯瞰,像极了一幅水墨丹青——蜿蜒曲折的田坎,摆动着摇曳生姿的线条,似碧波荡漾,又似气韵流布……
但这些年,与不断壮大的产业、美丽的自然风景不协调的是,拥有数百年历史的何家岩土家古村落已年久失修,日益破败,成了群众另一块心病。
何绍华家的宅子,建成已近百年,堂屋一侧土墙倾斜,墙壁裂口最宽处有10多厘米,要用木棒支撑,不遮风也难避雨。乡政府统计,在何家岩村,类似何绍华家这样的危旧房就有119座。
乡村振兴,文化是魂。最初,为改造危旧房,也曾有人提出把房屋推倒,重建新房。但恰在那时,一群比利时高校建筑系的师生,到何家岩做为期半月的古建筑考察之旅,给当地人以新的启示。
“硬山式屋顶、罗盘雕窗、穿斗结构……在外国人眼里,土家人的百年民居都是宝贝,咱可不能随随便便就丢掉。”陶涛说。
“乡土建设应从传统文脉中去寻找答案。”乡、村干部和群众代表一起开了院坝会,并结合专家意见,最终确定按照“因山就势、依山傍水、自然布局、错落有致”的原则,对古民居修旧如旧,最大限度地实现实用与观赏、古朴特色风貌与现代内部设施相统一。
2年多来,何家岩村修缮的古民居已有79户。为恢复古村落,村里还整治了4000多平方米的建筑庭院、对部分木质建筑实施了防虫治理……
古村落的治理,还意外收获了更多的经济效益,一大批赏美景、体验乡村文化的游客慕名来到了何家岩,一年就有5万多人次。
乡村振兴,人才是根。伴随人流回来的,还有200多个本乡本土的年轻人。20多岁的何锐回来了,现在还当起了一名农民“电商创客”,通过互联网,一方面接受游客的乡村民宿订单,另一方面采购贡米、腊肉等土特产,“买本地,卖全国”。
何钢也回来了,有商业头脑的他,搞起了“私人定制”:消费者可以先掏订金,提前定下1亩水稻田,在秋收收获时节,何钢会专递定制的精品大米,贴心地配送到家。
民富村美,干群关系也和谐了
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从石墩兰里家传出,听说记者和乡干部来访,村民们纷纷围拢来。
何雪峰首先开腔,他家明年准备再搞10多亩有机稻,空出7间客房办起农家乐,搭上乡村旅游“快车”;何绍华这几年搞产业也挣了钱,他去年主动向政府写信,要求摘掉“贫困帽”,还成了县里脱贫致富标兵……
中午时分,大伙儿在石墩兰家吃工作餐。憨厚的石大嫂夹起一块腊肉,就往花田乡党委书记冉廷彪碗里送。“冉书记,你最辛苦,多吃点……”一席话,引得大家笑声连连。
“以前何家岩村贫穷落后,干群关系也不好,群众总说‘干部不理事’,干部下乡想找农民要碗水喝都难。”冉廷彪觉得这几年,何家岩的变化,除了乡村更美、农民更富之外,就是干群关系更融洽,“大家心往一起想,劲往一处使。”
乡村振兴,有效治理是保障。说起群众工作方法,冉廷彪有一肚子话说,“关键就靠尊重群众,引导群众,农民懂的东西,就放手让农民说了算。”
2015年初,何家岩村要整修梯田轮廓,更好满足乡村旅游需求。“结合群众意见,整修设计稿反复修改了不下20回,而且边施工边改进,农民诉求一点也不怠慢,景观细节也不马虎,大家都赞成,工作推进才快。”
在何家岩,村里最近“大事”还不少,一是成立了议事小组,重大事项不再藏着掖着,而是公开征求意见、公开决策。二是开办乡村讲习班,“群众点单、讲习员配菜”,“高端”的有党中央的相关政策精神,接地气的有扶贫、医保等惠民政策,还有农村实用技术……
班子强、心气齐、农民富、纠纷清。这个曾经穷的叮当响的土家村寨,正走在乡村振兴的大路上。
(新华社记者 栗建昌 李松 周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