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诊所的34年:我喊得出那一千多人的名字
山城老店
慢新闻-重庆晚报消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油蜡铺,理发店,肉铺,联合诊所,煤店,粮店……以代际更迭的速度,现在的便利店、发廊、私人医院、超市要喊他们“祖祖”。
祖祖们走得慢,跟不上城市的飞跑,索性就在老社区、老厂区落地生根。祖祖们脑筋也转得慢,笃信做生意要老实,不然别个二回不来了。钱嘛,够生活就行了。所以,祖祖们高寿,大商场都倒了几圈了,他们在城市的旮旮角角还活得很好。
城市从无记忆,有记忆的是城里的人。
几十年不涨价的理发铺子,十几年的三拖一,从小去开宝塔糖来打蛔虫的小诊所,从一开张到现在味道都没变过的小馆子,补皮鞋订掌钉的老皮匠……
你还记得,或者是在哪里发现了这些悠悠然的山城老店?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藏着我们的时间、故事和城市的形态。
我们用文字和影像,做一个标本,你想起他们,还可以翻出来看一看,再滚滚向前,就是我们追不上他们了。
即将搬迁
“本诊所8月中旬搬至西苑六号西苑大酒楼旁”——墙壁上用加粗红笔写着。
再过20多天,重庆最热的三伏,这家诊所将搬到一公里外的华龙大道主干道边。这是龚继明诊所在九龙坡老起重机厂区的最后一个夏天。
回头看,听他讲,一眨眼过去的34年,更像是2017快进版的这一天。
这个诊所有点奇怪
龚继明诊所在这里开了17年(更旧的旧址在厂大门附近),周围都是老起重机厂的家属区。过上过下买菜进出的人看到门前写下月搬迁,会探个头进来说:哎呀,龚医生,你走了我们怎么办?龚继明笑笑:“再过两个月,你们还不是都要搬走了。”
开方的龚继明
他们喜欢他,还有点依赖他。34年他都在这片厂区,从俊秀青年到慈眉大叔,从厂医到私人诊所,从厂大门的小坡上一路搬出来。他跟他们在一起,治病,也听他们唠唠叨叨车轱辘话。
老人们不好对付。我们去采访,一进屋,他们就警惕又鄙夷地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偏僻的老诊所,却一直挤满了人
7月中旬重庆气温彪悍拉升,老老少少一屋子,挤挤挨挨人都错不过身。摸脉,开药,口头医嘱,再把医嘱和用药方法,用加粗的红笔写在药盒上……
——不愿意打针的男孩发疯一样挣扎嘶吼,护士说:针都要掰弯了!
——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来嘟嘟哝哝碎碎念的老人,坐一阵,耍一阵,进进出出一掀塑胶帘子,走很远了嘴上的的节奏还在。
各种高频低频的声响,龚继明都笑笑听着。要是问句,他也答。
来的人多坐一小时就会发现,这个诊所有点怪。
生无可恋不要打针的小孩儿和笑呵呵的龚医生
不是熟人,也能变成熟人
诊所因为坐落在家属区到主干道的必经路口,人来人往,就变成了综合事务所。比如附近有人拾遗送来各种东西,诊所就是周围团转的失物招领处,居民出门寄放点零碎物品,婆婆爷爷们来兑换零钱买菜,张家李家有个小用途来蹭点酒精药棉……
有个不认识的女孩,推个山地自行车,走热了门口一放说:“麻烦叔叔帮我搭个眼睛哈。”这一放就是个把月,她也放心。谁都放心,东西放这里,它一定就在这里。
龚继明都是笑笑一一应着,从不拒绝。其实附近新楼盘渐多,来的人大多他也不认识了。
还有捡人来的。
一个年轻女子“捡”了一个摔倒的老人送来,龚继明检查无大碍,给老人脸上清创上药,又开了药,在纸上写了药的用法,放进老人衣兜。不要钱。
也有来蹭WI-FI的。天要是不热,一个70岁的孤寡老人,下午就要来诊所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玩智能手机。他来诊所输过液,连过网。一般下午要在手机上看两个小时新闻,要用网络。龚继明喊他进来坐,他不好意思,坚持坐外面。
有一次老人脸色刷白想开点药,龚继明发现不对,判断是消化道出血,坚持打了120,怕入院急需,又塞给他几百块钱,及时抢回一条命。
一来二去,更多的生人,又成了熟人。熟人脸薄。
龚继明的中药,起重机厂的娃儿都吃过。
钱是照人的镜子
但钱是照人的镜子,人不自照,旁人会照。
一对男女来看病,女的病着,男的不说病情,一进来就高谈阔论:现在的医生,都是故意把小病医成大病……都是收红包……都是乱开药莽起提成……讲了10多分钟,几十年都难得冒火的龚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冒火了:“你出去……”
然后呢?然后女患者还是安然输完液才走,男的也收声陪着。
其实龚继明一直到现在,都很少开出上一百元的处方。大多数单子,都是十几块到几十块。有时他缺药,会专门写个处方,让病人去外面药房自己买,他就等于免费看诊,不收钱了。
也有患者输完液,拿完药,没给钱就出门去。龚继明从来不喊不追,下次再来也不找对方要,随他们去。
“有些是忘了,你去喊,很方人。有些人想起了跑回来给。个别有意无意忘了的就算了,几十块钱的小事情。”
厂区长大的孩子,他从小看到大,去了外面工作,偶尔还专门回来找他摸脉开中药。孩子们的身上,有青年龚医生的影子,他们散开去了世界,龚叔叔难得见一回,高高兴兴的,坚决不收钱。
前些年,也是一个滚烫的夏天,一个三十多岁额头更滚烫的农民工来输液。他怕钱不够,特地取了300块放身上,交钱的时候发现没了,急得眼珠子都要出血,大声嚷,一口认定是掉在诊所,几圈下来没找着,气走了。
后来路过的两个孩子,拿着附近捡的300元进来问是不是医生掉的。这下轮到两口子急了,比失主还急。农民工吃点力气饭,钱是肉。
诊所下班后,两人一路跑到附近砖厂,到处打听,辗转几处,终于找到失主。第二天,失主专门买了一个大西瓜抱来,说请那两个娃娃吃,放下就跑。
“啊……”
城是个幻城,人是真实的人
就这么扎在起重机厂老厂区,34年,从厂医到干到诊所,说是老了,发间也不见有雪痕。
1983年起重机厂卫生所分来一个泸州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中西医都会,全日制的本本,大家很高兴。龚继明也高兴:“跟分去医院的同学工资一样,但是大厂有劳保啊,福利很好的。”
起重机厂的某车间,曾经的蓬勃现在只剩残影。
很快他就成了“镇所之宝”。
卫生所规模最大的时候,两层楼,30多人,因为他能看中医,还专门开了中药房。病历建到一千五百多人,这些职工和家属,他能喊出名字的有九成。这个是老支气管,那个长期高血压,哪个湿热重,哪个气滞肝郁,他也能了然个七七八八。
这是一种关系的起点,人和人的情分从记忆开始:我记住你了,我们之间才开始一段关系。他们对他来说,就不再是汉字组成的一千个名字,一个名字勾勒出一个人,是病人,也是熟人。
那也是整个国企最风光的时代,厂里职工一千多人,巨大的厂房和车间,宽敞的厂区马路,有看不见的热流涌动蒸腾,空气里都是蓬勃的劲。
大型厂区就是一个迷你版的城,90年代中期,这个城突然变成幻城:四处漏风,吱嘎作响。
车间曾经不是这个背景色
厂卫生所入口的牌子还在
国企改制,下岗潮。龚继明也在其中。
他承包了卫生所,自负盈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个厂医的论文学术之路彻底停止。
“没得法,要生活。”他复印了厂医时代发表的论文目录翻给我看,《四川中医》上特别多,有十多篇。现在说起就淡淡的了,像看对岸的自己,已经过河,情绪都在对岸了。
其实有焦虑,也有惊惶,但是不说焦虑和惊惶。“要生活”,只能做,一如他在诊所外贴出服务宗旨:随叫随到。
那真是随叫随到。常常是深夜,家属跑到他家楼下喊:龚医生,我家里人恼火了,麻烦你快去看看!龚继明翻身背起药箱就跑,爬八楼一口气上去不歇。大多数时候,都是小病,收个几块十几块。跑一趟,断了睡梦,回来一夜无眠。
“不去看怎么知道是小病?万一呢?”“又都是熟人,邻居,万一呢?”
生活磨人,也能把人磨成更好的人。
这张注射椅,坐过起重机厂三代人
未曾表白就已决定的爱情
吕心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可能拖累了他。
龚继明有很多机会离开这里,像他的同学们一样,去医院,去药企。分来厂里几年后他考上了家乡的内江中医院,父母要他回去。调令都来了,他悄悄藏下,自己拖化了。
他在等吕心。
吕心是厂里的技术员,一个活泼的大眼睛姑娘。龚继明是川剧迷,吕心的父亲也是,他们经常约着去城里看川剧,偶尔也去吕心家。
没有明确恋爱关系,没有承诺,甚至还没有表白,他也能决绝地押上自己的未来。
后来很多年,厂里的更老的一辈叔伯大妈,都跟吕心说:感谢你把他留下来哦。这个时候,吕心就笑,这笑里有各种丰富的确认,对自己,也对他。
刚毕业的龚继明认识了厂里的技术员吕心。几年等待,吕心嫁给了他,他也永远留了下来。
这一留,他就到了56岁。他的同学,大部分都已经是教授、主任、院长、企业家,而他当年,曾是班上拔尖的那一拨。这些年聚得多了,也有人替他惋惜。
——“现在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啊。进医院,也会面临其他的难处。”
——“但会更有钱吧?”
——“够生活就行了,我也过得很好。人和人不能这么比。”
椅子的踩踏处已经凹陷
向那又热又闹的地方去
近晚,门外又探进一个买菜回家的老人,大嗓门喊:“吕心你妈妈房子租到没?我跟那个人(房东)说,租给医生的妈妈哈,不要租给别家……”
出门去,又下意识瞄了一眼墙壁上写的搬迁。
诊所里的老部件,都有年生
新诊所门前就是在建的跨越七大区的重庆最长轨道线5号线,又热又闹,与现在这栋冬暖夏凉挑空两层的老房子向晚相望。
它是现代城市生活的一端:明确,规整,正午明亮,一是一二是二。这一端的老诊所,还有老厂区沿袭而来的另一种生活秩序:温软,缓慢,树影斑驳,左一点右一点。
起重机厂食堂,下班时间出售的酥饼是招牌,随着厂区和家属区的搬迁,曾经的各处成了斑驳回忆
我问龚继明喜欢哪一种?他还是想了想说:“……各有各的好。”
老厂区,老熟人,老诊所,连同风吹过的记忆,时间的叹息,就要散进城市各处去。大河奔流,谁都不会在原地了。
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刘春燕 严艺菲 李野
原标题:一个诊所的34年:我喊得出那一千多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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