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不争少乐趣 观棋不语真痛苦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你觉得索然无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的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做惨笑,或抓耳挠腮,或一串串的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品一碗茶,静静地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困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
弈虽小术,亦可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招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长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噼噼啪啪,草草了事,这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
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诟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作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张口,张口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
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之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怨恨你,暗暗地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都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友人于挨了一耳光之后还要捂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是因为他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 梁实秋(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