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路的铺子

11.01.2015  09:39

母城记忆①

陈一专栏

(重庆土著,散文作家)

只要一想到中华路,就会想到吴抄手。一想到吴抄手,就会想到街对面的铁匠铺。吴抄手的锅中,总奔跑着肉香。铁匠们的木质风箱,总一板一眼地哼着小调。食客的喧哗,是整条街的繁华。而炼铁炉里的蓝色火焰,是繁华落尽后的沉默与长考。

补鞋铺

我出生在中华路的下半段,在胜利剧场那边,巷子口正对着夫子池。

早先的中华路,模样在城市里并不出众。街道上除了低矮的木楼,就是居民搭建的临时建筑。胜利剧场算是街末最大的建筑,它旁边紧连着一个补鞋的铺面。铺面不大,几个平米。门用木板镶拼,能在地上的凹槽滑动。记得鞋匠姓蒋,补鞋和钉掌的技术堪称一流,一街的人都光顾他的生意。此人不善言谈,偏好把一副花镜夹在浮了油腻的鼻尖,攥一把金属的羊角榔头拼命敲打。在让一枚铁钉进入到鞋掌的时候,从不抬眼。蹙紧了眉,涨紫了脸,手中的铁锤一下就是一下:叮当、叮当,叮当,十分清脆,干净利落,是一种没有杂念的音色。

烧饼摊

到中华路的中段有个同名的巷子,巷口有个烧饼摊,老板姓程,据说1949年前就卖烧饼。此人行头巨简,没有门面,只有一块木板加一个烤饼的灶囊。摊子上面用一块修补得花哨的塑料布一挡,就算妥帖。我那时小,喜欢蹲在摊前看他和面,擀面,浇抹菜油。先打冷水,黏湿手心,轻轻顺过饼状的面团,左右来回地拍上一拍,劈啪劈啪地弄得乱响,然后躬了身子,提了脚尖,手法轻灵地将饼贴入囊中。那个姿势,非常优美,如一种舞蹈,像现代茶博士招客的噱头。兴之所至,他还会用擀面杖敲击木板,砰砰砰砰,绽放出一些凌乱的鼓点,相当即兴的打击音乐,闷脆、悦耳,历久弥坚,非常诡异地在若干年后的梦中响起,让人有了清醒的念头。

胡琴店

中华路上另类的事物是那个姓周的老胡琴店——一个中年男人是一大帮女儿的父亲,他的女儿个个花容月貌。我始终忘不掉的是他家那扇很旧的橱窗,木质的边框,布满尘垢的玻璃和玻璃后面男人的影子。

橱窗很小,只搁得下少许东西——两把二胡、几张蛇皮和一些丝弦。但橱窗毕竟通透,一览无余,在我们看见二胡的同时,也看见了一家人的生活。傍晚时分,人们开始做饭,郫县豆瓣和炼化油的滋味从一些简陋的窗口里散播出来,一街地洇游。此时,一把老二胡的弦声,也咿咿呀呀地闲扯起来。暮色、心事和晚炊的尘烟,被这音律一搅,倒弥漫成了一种情调。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搬离了主城,离开了中华路,再回去时,到处是高楼大厦。昔日铁砧的去处,已然悬挂着意大利和法兰西的名牌。唯有那一苗蓝莹莹的炉火,改头换面,成了霓虹灯上的光晕。它隐忍和低调地存在,并冷不防地显摆一回。

后来听说,院子里原住的两个太婆,一个七十,一个八十,在那个满是烟气煤尘的世界里,活得欢天喜地。拆迁了,搬新居了,一出中华路,没几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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