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第一条铁路助工业“洼地”隆起成新“增长极”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谢佼、刘潺、薛玉斌
一阙《将进酒》,千载奋发情。前不久,重庆市党政代表团造访成都,和四川省多地签署多个川渝合作方案。西南之地,如今正在隆起中国经济新的增长极——成渝城市群。2018年地区生产总值统计,成都超过1.5万亿元、重庆超过2万亿元,带动川渝两省市共超过6万亿元,足以与世界排名第18位的国家GDP数据比肩。更重要的是,这里成了中国向西向南开放的门户、前沿。
穿行于锦江、长江、嘉陵江畔的摩天大楼中,能感受到蓬勃向前的动力。西南财经大学西财智库总裁、首席研究员汤继强认为,自身体量及辐射贵阳、西安、宜昌等周边板块的影响,成渝城市群带动的西部经济中心动能堪比粤港澳大湾区。
谁能想到,70余年前,成都和重庆还是被日寇飞机轰炸得遍地疮痍、百姓以“鸡公车”、舟船和骡马运送物资的内陆封闭江城?从封闭,到开放,“增长极”不会从天而降,谁打下了建设、开放的第一锤?
是成渝铁路。
它,是新中国建设的第一条铁路,是成渝城市群的第一根“血管”。
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以开天辟地的姿态,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打下了西部连接世界的第一锤!
成渝铁路的建设者孙贻荪在讲述成渝铁路修建的故事。中国铁路成都局集团有限公司提供
辛亥革命 因它而起
成都王先生送友人回重庆,他摸出手机,映入眼帘的是每天101趟高铁和动车车次,最快1小时13分抵达。送至高铁站两人告别,王先生还没回到家,那边就打电话来:“我到了!”
两座万亿级规模的城市,如今被高速铁路连成了近邻。习惯了舒适出行的人们,似乎觉得这就是天经地义,很少有人想其所来。
然而,当我们翻开历史长卷,却被那些艰难的词句所震动——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眼前美景,脚下发颤,这就是天府之国的复杂心态。古蜀道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道路之一,但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直到20世纪30年代初,从成都到重庆才建成一条杂石铺成的泥巴路。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千年以降,交通仍然主要靠舟楫、马帮。两岸猿声,声声凄厉……
从19世纪末起,四川民间便有集资兴建川汉(成都至汉口)铁路的意愿,尤其对成渝之间由铁路联结的愿望非常强烈。“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在民间悄然涌动。
1903年,中国最早的省级铁路公司“川汉铁路公司”在成都成立。1911年,清政府以“铁路收归国有”为名,侵占筑路股款,又将川汉铁路的筑路权出卖给英、美、法、德等列强。“内争路权、外御国侮”,四川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保路斗争,促成辛亥革命的爆发,将2000多年的封建帝制埋葬。
“群众争修铁路潮,志同道合会全川。排山倒海人民力,引起中华革命先!”朱德同志1961年发表的《辛亥革命杂咏》对此赞叹。
1935年国民政府决定修筑成渝铁路,1937年7月,因抗日战争爆发而停工。直至1949年,已用款总计折合大米约13亿斤,仅完成全部工程量的14%,一寸钢轨未铺。
彼时,成都人民公园内,晚清翰林、书法家赵熙等以楷、草、行、隶分别题写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空对残阳夕照。
彼时,四川人民输捐纳款长达半个世纪的成渝铁路,仍连个影子都没有。
1952年7月1日,新中国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建成通车,图为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贺龙在通车典礼上剪彩。
一手拿镐 让子弹飞
历史没有再让人民等待,中国共产党不会再让人民等待。
大西南解放后,主持西南工作的邓小平等领导向中央提出,谋划西南经济恢复与建设,首先要兴修成渝铁路。尽管新中国工业基础薄弱,百废待兴,中央人民政府和全国各地仍全力支持。1950年,穿越巴蜀的成渝铁路开始动工。
1950年6月15日,17岁的小伙子孙贻荪接到了部队首长的命令,来到西南军区大操场报到。操场上黑压压地聚了很多人,有人把他领到主席台前的前排,孙贻荪抬头一看,横幅上写着“成渝铁路开工典礼”。
今年87岁的孙贻荪老人对此记忆犹新:“邓小平政委即兴讲话,说成渝铁路不能不修,谁来修?派部队!当前部队征粮剿匪任务重啊,把我们身边的警卫团通信团抽出来,再从军大里抽出些学员,充实到战斗部队里,组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工筑路第一纵队’,这个番号标志着我们军队,一手拿枪一手拿镐。”
“我从二野军政大学毕业,就被派到军工筑路一纵队直属二团当参谋。那时没有大型机械,修路全靠钢钎、二锤和自制的炸药。”
解放之初,工程施工还带有历史性的特点:一边施工,一边剿匪。“最让部队烦恼的是不时有土匪前来骚扰,阻碍施工、袭击民工、破坏工具。”孙贻荪说。
孙贻荪记得,1950年的端午节,他和排长张云山带领一个排的士兵在重庆泥壁沱修路,正干得汗流浃背,民工跑来报告:“孙参谋,土匪来了,起码有上百号人!”孙贻荪马上下令停止修路,调集火力压制土匪,10分钟后将土匪打退。
电影《让子弹飞》中,片头土匪张麻子破坏铁路抢劫的一幕,让人印象深刻。谁能想到,这样的战斗,竟然真实地发生在新中国第一条铁路的建设中!
清末以来军阀混战,四川尤盛,数十个大小军阀时和时战,啸聚起遍地土匪。建设与治理,都同时面对极为混乱的状态。这在世界筑路史上堪称特例。
成渝铁路的建设进程,和四川社会治理的进程并进。
6月12日拍摄的至今仍在使用的成渝铁路沱江大桥。新华社记者薛玉斌摄
十万军民 开山架桥
在成渝铁路平等车站附近,林洪荣老人说,小时候特别喜欢去看铁路施工。
“那个时候刚解放,物资紧缺,工地上只有遇到比较难以撬开的石头才会使用炸药,一听说要放炮,我就去看热闹!”林老说,平等站当时是用火药炸掉了半座山才修建的。
“修路过程真的是太苦了,太难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给自己家乡,自己国家修的路!”97岁高龄的成渝铁路参与建设者罗志云说。
铺路需要129万根枕木,四川各地群众积极采伐送往工地。一些青年献出做新床的木料,一些群众献出了珍藏多年的樟木楠木。孙贻荪记得,在朱杨溪铺轨时,正碰见一位留着胡子的乡绅,把自己上好的寿材捐献出来,几根乌黑发亮的楠木上绑着红花,敲锣打鼓地送到工地。
现居内江的陈绍武,是参加成渝铁路建设的第一批民工。因为学过打铁,1950年,22岁的陈绍武一报到就被送往九龙坡站工地。做铁匠学徒后不久就当了小组长,陈绍武老人自豪地说自己是“技术工”:“很多民工都是务农出身,不知道如何挖土、填方、打炮眼,不仅工效低,而且屡出工伤事故。”
成渝铁路培养出许许多多的“土专家”。他们很快掌握了建筑技术,在工作中不断总结挖土、填方、放炮中存在的问题,提出技术改进意见,提炼出很多有效的施工方法。
在没有任何大型机械化设备、条件极端艰苦、运力极为匮乏的情况下,10万军民经过两年的日夜奋战,全长505公里的成渝铁路,于1952年7月1日正式通车。
1952年7月1日,成渝铁路全线通车。这是由成都驶往重庆的第一列火车出站。新华社发(冯敏摄)
这一天,成渝两地万人空巷。成都30余万民众汇聚在大街小巷及火车站广场,欢庆成渝铁路建成通车。“共产党万岁”“40年愿望实现了,鞭炮响连天。永远跟着共产党,幸福万万年”的口号响彻天空。从这一天起,乘火车在成渝间旅行,单边旅行时间由一周缩短为当晚出行第二天晚上到达。
正是这一天,开启了新中国铁路建设和发展的新征程。
成渝铁路通车纪念章。新华社记者刘潺 摄
坚守成渝 燃尽青春
四川省内江市椑木镇外,沱江水一弯九折,钢铁长桥飞架两岸,充满二十世纪的工业之美。历经岁月,钢桥屹立如新。
“我父子两代人都是桥梁工,负责对钢梁进行喷砂除锈、喷漆、喷新,更换铆钉。”佩戴“内工段012”号工牌的周小洪,和这座成渝铁路桥打了两代人的交道。
“这桥建得真是结实,1981年大洪水,抗洪官兵都给桥装了炸药,以防万一。上游冲下一艘采砂船,撞上了5号桥墩,结果只撞掉桥墩一点外皮。”
1952年的6月30日,成渝铁路全线通车剪彩仪式的前一天,上海小伙子顾宝庆到达成都,担任成渝铁路公务列车的车长。那一天是他和大西南结缘的日子。
今年91岁的顾宝庆,说着一口夹杂上海方言的重庆话。他说,成渝铁路通车后急需管理者,铁道部从东北、华北、华东各铁路局和高校调来人才,他们成为西南铁路第一代管理骨干和技术人员。
当时24岁的他要离开上海奔赴西南,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亲戚劝:“你是不是一时冲动?”
“恰恰相反。”顾宝庆说。做出决定前,他仔细审视了自己的经历——1947年考入上海铁路局,上海解放后担任乘务员、广播员。后来他又负责红绿灯信号,直至担任客运车长。
“如果水平低、能力差,我拿什么支援大西南?我向组织上提出去支援,就是觉得能尽自己的力量。”顾宝庆说,在旧社会,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普通青年,连考试机会都很难争取,新中国给了他人生的转折。他要用所学去回报党的恩情。
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很多,他们心中呐喊着“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设新中国”,穿越崇山峻岭,从此扎根。他们眼里,这条铁路就是国家的号召,就是自己的价值。
成渝铁路王二溪大桥采用了中国传统的石拱桥建造技术,成为国内少有的铁路石拱桥(6月13日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薛玉斌摄
工业建设 第一血管
成渝铁路建成后,又建成了宝成铁路,让四川盆地连入了国家交通大动脉,让封闭的西南走向了开放。这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取得的突出成就,有力鼓舞了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
它更是新中国工业建设的第一条血管,开启了新中国的工业建设大幕。钢铁、技术、人才顺着铁路,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进入西南的险峻山间,实现了整个中国的经济布局大调整。
新中国成立之初,工业发展严重不平衡:全部轻工业和重工业70%在沿海,只有30%在内地。铁路建设为完成现代工业布局打牢基础。沿着铁路,除了成渝两个特大型城市外,崛起了共和国科技城绵阳、重装之都德阳、钢铁之城攀枝花……一个又一个争气故事,在大西南启蒙、孵化、成长:
——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向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依靠自己的力量,掌握了原子弹技术,打破了超级大国的核垄断。
——高铁每小时300公里速度,车轮和铁轨间只有不到指尖大小的接触面积,如果钢轨出现头发丝直径的凸起,冲击力会瞬间达到7吨!这一高铁基础难题被攀钢攻克,全国大约一半的高铁钢轨、80%的出口钢轨产自攀钢,表面误差被精准控制在0.2毫米以内。
——2019年6月5日,核聚变“人造太阳”核心部件交付成功;6月25日,国内首台24兆瓦每分钟6000转管线电机研制成功;7月29日,国内首台F级50兆瓦重型燃机原型机装配成功……西南涌现了全球最大的发电设备制造基地,发电设备产量连续多年位居世界前列。
光阴如梭,成渝铁路的运力运能几经升级,已然见顶。在它之后又建成了成遂渝铁路和成渝高铁,川渝正在联合申报成渝高铁复线。作为西南铁路大家族的“老大哥”,成渝铁路真的慢下来了。
然而,慢,不代表退出。“共和国第一铁路”仍在发挥重要作用。重庆至内江5612次、5611次,就是仍开行在成渝铁路上的“绿皮小慢车”。短途几元钱,最贵不过20来元,方便了沿途村民出行,在脱贫攻坚中发挥了基础交通作用。“老而不退”的老车体吸引了不少游客体验,成为旅游扶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成渝铁路峰高铺站,成渝铁路(左)和成渝高速铁路双线并行在一起(6月12日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刘潺摄
成渝铁路 开放精神
成渝铁路,或许有一天,终将从我们眼前远去。
但成渝铁路的建设精神,它开启的经济版图,却已经成为中国不可或缺的经济新引擎。
从卫星端俯瞰,依靠成渝铁路“输血”而成长的成渝经济区,处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和长江经济带的接合部位。成都在电子信息、汽车、食品饮料、冶金、机械制造等方面特色鲜明;重庆是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长江经济带“Y”字形大通道的联络点,承东启西、连接南北!
铁路自身跃迁,加速着经济体嬗变。2018年开行的6300余列中欧班列中,从成都、重庆两地发出的班列占总数约50%,成渝城市群的集货能力,跟随这条物流大通道快速走向了世界。
2019年8月15日,国家发改委印发《西部陆海新通道总体规划》,提出建设重庆、成都为起点的三条通路,共同形成西部陆海新通道的主通道。充分发挥重庆位于“一带一路”和长江经济带交汇点的区位优势,建设通道物流和运营组织中心;发挥成都国家重要商贸物流中心作用,增强对通道发展的引领带动作用,着力打造国际性综合交通枢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成渝铁路代表的新中国铁路网及其形成的开放格局,正如同黄河之水一样奔流入海。那些被内陆、山岭束缚的日子,终将一去不回。
编辑: 韩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