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旬老琴师的性情人生
在临江门人行地下通道拉琴的曾光华
辛酉月(10月),
壬申日(7日),
亥初(晚9点),
临江门。
斜风细雨为山城添了几分寒意,慢新闻记者随着这寒意走进了灯火通明的临江门人行地下通道里。下班路上行色匆匆的白领,面积喜色招徕顾客的摊贩,锦衣华服悠悠漫步的情侣……俨然十足烟火风尘气。
而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慢新闻记者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寻访一位出没在这小江湖里的神秘人。有人说他雅,有人说他怪,小江湖里没他的名号,但有他的声音。
临江门人行地下通道,俨然一个小江湖。
生意
通道外风雨飘摇,慢新闻记者四处张望。
不多时,一鹤发老者携一木箱至此,环顾一圈,寻了一角站定。打开木箱,那是一个琴匣,取了一把小提琴,将打开的琴匣放在脚边,里面零散几张毛票,意图明显。记者一看便知,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给提琴装上简易的扩音装置,老者靠着墙拉起琴来。先来一曲简单儿歌,试了试音准。再来一曲《梦中的婚礼》,音清调准,琴意缓急得当;眉舒质闲,章法井然有序。一曲终了,数人驻足,却无半分进账。
老者眉间微皱,停了数息,又一曲《温柔的倾诉》,此曲为著名电影《教父》的主题曲,手上刻意放缓了几分,琴声便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哀而不伤。
此曲终了,琴匣里多了两枚硬币、一纸零钞,几对路过的年轻情侣所放。见有人递钱,老者拉琴不停,只微微倾身示意。似是注意到金主皆是年轻情侣,又拉一曲《为爱痴狂》以作回馈。此时,已有路人用手机对其录像,老者丝毫不为所动。他所关注的,只是拉琴和匣子里的钱。
曾光华调琴
面对上前搭话的慢新闻记者,老者倒是欢迎,可我问一句,他拉完一曲才答一句;答一句,又一曲。能让他中断拉琴开口的法子只有一个,就是用站位挡着他收钱的琴匣。
在这临江门人行地下通道的江湖里,老者看似和旁边炒爆米花的老者、买宠物的后生别无二致,都是生意人,只是这生意雅气几分而已。就连他谈话的方式,都透着精明或者说是警惕:不谈过去、不谈家庭、不说住址、不留电话……只说琴。
断续的回答,慢新闻记者努力拼凑出几幅过往的剪影:他叫曾光华,今年66岁,有个儿子。以前在北碚一街道办事处工作,60岁退休,64岁自学小提琴,然后开始上街卖艺。从退休到学琴这4年在干什么,他只推说在跑步,锻炼身体。
琴客
64岁才学小提琴,这个事情本身就值得大书,但江湖上的事,从来不简单。
他拉一个小时,记者便陪一个小时,见他收入不足十元。其间他还拉断一根弦,又自匣子里取出一根新的续上。定睛一看,断的弦本就有续接过的痕迹。那弦记者识得,上海牌,他这一个小时的收入,可以买上两套。断一根弦,便是铁定要将这一个小时的收入砍去一半了。可曾光华并无忧色,换了弦,继续做生意。
断掉的弦有明显接续的痕迹
旁边一卖杂货的摊贩说,这里以前有各色生意人,弹吉他的、打鼓的、唱歌的、表演魔术的,不一而足。但没收入,最终都没做下去。倒是这拉琴的老头,那么看紧琴匣,又赚不到几个钱,不知是怎么混过来的,很是古怪。更怪的是,晚上十一点多,没了行人,其他摊贩都收摊了,他还在这儿拉,非得在此借宿的游民都睡了才走。
那摊贩觉得,这老头算不得生意人,因为没有生意人会奔着去做明知赔钱的买卖,这老头应该是个衣食无忧的艺人。
他拉了一个多小时后,兴许是累了,抱怨了几句挣不到钱。又看了看路上几无行人,才和慢新闻记者谈起了琴。
为何会学琴?曾光华自言音乐是自己最大的爱好,小时候在江津,便对橱窗里标价34.5元的小提琴垂涎不已,但是那个价格,在当时对他而言就是天价。他说:“我每天都要去看一眼那把琴,看了看就走。买不起啊!34块5,够我们家吃半年了!那个时候我就立志,以后要自己买把小提琴,把它学会!”
为何在此拉琴?曾光华直言:“能找钱!”但见他忙活了一个多少时收入寥寥,记者补了句:“这里回音效果更好?”曾光华大为赞同,仿佛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挂着扩音器——那是为了让琴声突破行人及周边摊贩造出嘈杂。说是回声好,却又有杂音,有点儿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的意思,着实古怪!
僵局
他拉的这把琴漆色斑驳,慢新闻记者一问,原来是两年前在二手市场花100元淘来的裸琴,琴弦、音柱、拉弦板、琴轴、腮托和肩垫,通通没有。这些零件都是买回来自己装的。曾光华满脸得意:“听听!这琴声音不错吧!”兴致上来了,他又拉了一曲《十送红军》。
琴再好,也绕不开琴匣张着大嘴无声地嘲笑,因为似乎赚不到什么钱呢。
谈到收入,曾光华说:“拉上两个小时能有20元就不错了。以前最多的一次是个波兰女人,我拉《跳舞的女孩波卡》,她给了我100块,刚好值这把琴了。最好的时候,我另一把琴也是在二手市场淘成180块,买回来练了5个小时就出去拉,结果当天不仅把那把琴的钱找回来了,还倒赚了107块!”
一晚上收入寥寥
说到这里,他两眼放光,那光里透着别的东西。记者感到,曾光华在变相地拒绝采访。他从头到尾表现出一副“见钱眼开”的嘴脸,但自己也承认在这里拉琴已经挣不到钱了。除了琴,他不谈别的东西,慢新闻记者询问他的生活,他只说整日在家中拉琴,晚上出来挣钱;问他的交游过往,则直接回答:“我不交朋友,不和别人一起耍,没得意思。”
“曾爷爷,您再考虑考虑,给留个地址或者联系方式吧?我想明天再和你聊聊。”
“算了,算了!我不用手机!”
“那您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您儿子的联系方式?”
“不!不要去打扰他。”这回答和装琴的匣子一样硬。
曾光华自言没有跟着老师学琴,这琴的音柱(位于小提琴内部的零件)是自己安的。但慢新闻记者知道,音柱装得合适与否,直接关系到小提琴的音色,长一毫、短一毫、左一分、右一分、松一寸、紧一寸,都会直接影响到琴声。许多学琴的人都是将琴送到专业的师傅手里调校音柱。他能把一把裸琴调成这个样子绝不简单,似乎有藏着的东西。但他别的一概不谈,访谈陷入僵局。
宁静
慢新闻记者本也自学了几日提琴,谈话陷入僵局,反被谈起琴来眉飞色舞的曾光华带偏了节奏,向曾光华请教起装音柱的讲究,又讨论了几句适合小提琴演奏的音乐,借他手里的琴拉了几下。
曾光华聊得兴起,突然抬手看表,接近22时30分了,又环顾四周,商店已打烊,没了过往行人。他说:“没人啦!挣不到钱了。要不你去我家坐会儿?我弹钢琴你听?”
“好!”他还会弹钢琴,让人意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家里一角的大提琴和另一把小提琴
他家离地下通道有十来分钟脚程,走着走着,他自顾自说:“今天没挣到几块钱,说明我拉琴的价值还不够高。我很喜欢音乐,还喜欢看哲学。我觉得音乐是很美好的艺术,我很喜欢。所以除了小提琴,我还学了萨克斯、小号、二胡、大提琴和钢琴。平时就在屋头练乐器,累了就看书。这种生活很好,宁静、简单的是最好的,最幸福的。现在很多人都说生活很痛苦,那是因为他们向往、追求喧嚣和复杂的东西,那样就不好,会让人痛苦。”
曾光华展示自己的萨克斯
打开了话匣子,他透露,自己实际是有手机的,但只和儿子联系。又透露,退休后到学小提琴中间的四年,他自学了小号,还去西昌一家殡仪馆的乐队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他每月退休工资三千多,但他觉得只有街边听众给的钱,才是衡量自己音乐价值的尺码。
孤独
一个66岁的独居老人深夜邀请一个没有出示任何身份证明的年轻小伙子到家里做客,让人捏了一把汗。慢新闻记者提出这问题,曾光华一句话便教人无言以对:“我会看人,你也喜欢音乐,而且你打不过我。”
这把大提琴是凤凰牌,于2003年以1700元二手购入。
他的家只有三四十平米,进门就是卧室,也是客厅。除了十来平米的阳台、厨房和厕所,家里就这一个房间。一张大床摆在中间,右边衣柜左边钢琴,角落里立着一把大提琴。
曾光华兴奋地给慢新闻记者分别演奏了钢琴、大提琴,又展示了小号和萨克斯。看到记者摆弄他另一把小提琴,他突然说:“小伙子你拉一下,拉一下这两把琴我听一下哪个好听!我还从没听过!”只有真正的乐手,才知道演奏者听到的琴声和听众听到的琴声还是有比较大的差别的。
趁慢新闻记者轻轻拉琴的时间,他又飞快地做出了一盘血旺一叠豆干,排出四罐啤酒,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白干,招呼我就座,说:“嗯,放家里这把比带出去那把好听些!下次带这把出去了!”
曾光华正在谈论自己理解的康德
就座、喝酒、闲聊……
他说受不了妻子的暴躁脾气,所以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离了婚。记者问:“曾爷爷,一个人长期生活不会觉得孤独吗?”
他喝了口白干,说:“孤独肯定是孤独的!但我是快乐的孤独者!追求不一样,这样自由自在挺好!不交际、不应酬、不带孙子、一个人住,没有别的干扰,我才能学这六种乐器,才有时间看看哲学方面的书。晚上一个人看书,看书好!就像是直接在和伟人交流!看累了把书随手往床上一搭就睡,安逸!在这些东西上面寻找精神上的追求,我觉得很有意义!”说着指向床头一大摞书籍,最上面放着他读书做的笔记,几行文字间,两句话赫然醒目:“艺术——人类重要的沟通工具。一切艺术都是感觉,都是从感觉开始。”
六种乐器和这一大堆书,就是他笑对孤独人生、寂寞长夜的盾牌。
他没有再说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被怎样的艺术打动,从而迷上了音乐和哲学。对这位中学肄业的老人来说,那都不再重要,也记不清了。他当下看似“苦行”般求得的“道”,才是重要的。
从康德聊到拉普拉斯妖(法国数学家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于1814年提出的一种科学假设),一晃次日凌晨两点,慢新闻记者选择告退。曾光华杯中白酒几乎喝光,借着酒意再三犹豫后,他留了记者的电话号码,又送到下楼。斜风细雨未停,他带些唏嘘,说:“估计我们以后要保持联系也难。”
小小阳台望出去,就是他所说的喧嚣复杂的世界。
记者手记
曾光华酒后说:“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所以告别时,我回答他:“不难,有机会一起去地下通道做生意。”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剑侠,背着琴,怀着剑,独自开拓着精神家园的疆土。
对比他的宁静和简单,我无疑是他口中追求喧嚣和复杂的那类人。但我们都喜欢音乐,业余的那种。所以,他才会在留我电话号码之前犹豫再三吧?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余珂静 文/图/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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