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老太太回忆和已故作家汪曾祺的同学往事
章紫(后排左5)和丈夫何庆钵(后排右7)抗战时在重庆歌乐山国立药专同学。
章紫近照
章紫同学汪曾祺。
重庆晨报记者 马拉 报道
95岁的章紫老太太坐在江北家中的客厅里,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她和丈夫——重庆最老的渝商何庆钵先生1940年代的结婚照,西装旗袍,好莱坞风格;下面是一张几米长的会议长卷照片,邓小平、胡耀邦、邓颖超、彭真、万里、王震坐在前排,她作为重庆代表,站在后排某个位置上。
书香女
老太太1920年出生于江苏江阴名门望族,从名字到家世,都很传奇。她说:“我出生时受了窒息,脸色紫疳,所以父母给我取名字,就叫紫。家里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章际冶是光绪年间进士,当过翰林院编修,年纪大了,回乡办学,当过江阴南菁书院山长。南菁书院后来改为南菁中学。父亲章斌是教务长,后来曾任私立无锡中学校长。解放后,父亲在华东师大第一附中退休,高级教师,最后在重庆去世。”
母亲王伊荃,先后在无锡竞志女中和上海务本女中就读,“毕业后应聘到商务印书馆老板、大出版家张元济家里当他子女的家庭教师。”
章紫读到高二,日本人打进来了,“我们全家迁到上海,我在扬州中学读完高中,考取了中法大学药科。老家的大房子,已被日本人占了。”
章家老宅位于江阴城内大毗巷,靠近东门。从章紫现在美国的堂姐画的老宅平面图看,前街后河,从大门到后门,包括大门、天井、老厅、藏书楼、花园等八进院落。“现在已没有了,原来后门那条河,都填了。”
到重庆
日本人打到江南,章家举家迁移上海。章紫说:“在上海,我们也不想在日本人手下过日子,不舒服,于是家里又计划往重庆迁移。家里5个兄妹,三儿两女,我是老三。”
“到了重庆,好像是在民权路20号见到我叔父章楚。”章楚早年获美国哲学博士,抗战时任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副秘书长,1949年后任联合国总部译员。“婶婶他们学校也迁到重庆,在歌乐山。我就到歌乐山国立药专去读书。家里想我学医,我怕见死人,就改学了药学。”
国立药学专科学校是民国最高药学学府,在歌乐山高店子附近。“药专原来在磁器口,遭日机轰炸后,才搬到歌乐山。我是插班生,没考试,我在中法大学读药科考试都是一二名。”
在班上,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生何钵生,是四川西充人,老太太风趣地说:“我们一个班,但当时我瞧不起他。我们有些课老师用全英文讲课。他成绩一般。他们家跟鲜英家关系好,后来败落了。1943年毕业后,分配我到磁器口的药苗种植场,我们学校的教授当场长,种植颠茄、洋地黄,都是麻醉类药用植物,战争需要,当时合川还有一个麻醉药品管理处。”
1945年抗战胜利后,章紫先后到歌乐山的上海医学院和重大理学院化学系当助教。1947年,章紫夫妇在董家溪创办幸福化工厂,她成了厂里的技术人员。给毛纺厂搞氨水、搞高锰酸钾,生产给铁轨防腐的氟化钠。“我们搞技术的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但药专同学蔡善瑛,对我很好,有一次她从学校被抓去,在文化宫附近的监狱里关了几个月。在学校她的行李堆在另外一个地方,我去把她的行李里面的文件包好,我晓得她的中学老师是重大教授谢立慧,他们都是安徽人,我就自己决定把文件送到谢那里。我晓得她是共产党,对这个问题彼此心照不宣。她出来之后,大家不谈这些,但关系还是很好。”
章紫后来是位于董家溪的重庆皮胶厂工程师。“明胶就是猪牛皮在石灰水里浸泡、净化,用热水溶化处理,可以做成装药的空心胶囊。但当时,主要用于火柴头火药的黏合剂。有一年四川省轻工厅的郭厅长,把我叫去,要我们厂保证供应火柴厂的明胶定量,因为火柴关系到千家万户的生活,必须保证。”
汪曾祺
就要采访完了,老太太翻捡老照片,偶然翻出一个复印件顺手递过来:“看看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是我中学同学。”我接过一看,差点没坐稳。这不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汪曾祺老先生吗!
她说:“他是苏北高邮人,我们学校有名,苏北人就慕名而来。抗战前,1935年,我们高中同学两年,苏北人嘛,也不大瞧得起他。我有个好友叫夏素芬,是一个中医的女儿,汪曾祺对她有点意思。高二有天上学,我们一进教室,就看见黑板上有人给夏素芬写了一黑板情诗,不是新诗,是旧体诗,是汪曾祺写的。他跟我们一起看,看了之后,他自己把黑板擦了。当时不开放,学校不赞成这种事。他成绩不好,人也不帅,性格也不见活跃,但还是有才华。”
汪曾祺和女同学章紫通了很多年的信。“夏素芬在江阴沦陷区,我在重庆读书,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我们都出来了,读大学嘛很无聊,就写了很多信,他跟我写得要多些。妈妈知道我跟一个苏北男生在通信,还警告说,你爸爸不喜欢苏北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通信的内容,反正是大学生嘛,天南海北,瞎扯一通,我都记不起了。”
但汪同学信里面有两句话,女同学章紫记忆犹新。“有一次他在信里写了一句,我记得很深,他说,‘如果我们相爱,我们就有罪了’;还有一次是他的信里最后写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当时我手胖,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小胖手。我们通信多,但我们并没谈恋爱。他这句话都这么说了,我们确实没相爱没谈过恋爱。‘小胖手’这句我记得,是因为我的信多,看了就随便搁在桌上,同寝室女生看了,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觉得好笑。”
多年以后,在北京,汪曾祺在家里握着章紫的手,就是当年在信里隔空而握的学霸女同学的小胖手,此时,1980年开始名满天下的老爷子,已垂垂老矣。章紫说:“那一年我到北京去他家里做客,他住在北京蒲黄榆路,他爱人施松卿跟女儿在家。他很会做菜,是个美食家。他悄悄跟我说:‘当年学校的事儿,不要多说’,可能是指他跟夏素芬的事吧。”
他的几十封信,章紫一封都没保存,“因为我爱看书,就看到他写的文章,就晓得他后来那么有名,夏素芬也晓得。我们一个同学是医生,还告诉我说,解放后,汪的父亲,在镇江医院挂号。汪曾祺给我写的信,全都丢了,我哪晓得他后来那么有名呢?丢了就丢了,无所谓。当时同学写信多,都丢了。”
汪曾祺跟章紫同岁,1997年病逝,终年77岁。我想到比他们大13岁的英国大诗人奥登的《名人志》里写的那个女人,名人一直给她写信,她“回几封他大堆出色的长信,一封也不保存”。最后,我问汪曾祺在班上有什么外号没有?老太太一笑之后,用纯正的江南软语欢快地叫起来,像一道闪电:“汪癞子!就是癞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