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双双悬崖保洁 安全绳一端是步步惊心,另一端似生死离别
今冬,解一香盼望云阳县龙缸景区的雪晚些下。晚下一天,她对丈夫的牵挂和担心会少一分,那种胜似生死离别的折磨也会轻一点。
解一香和丈夫吴贵生是悬崖职业保洁工。每次,安全绳从悬崖垂下时,便是她和丈夫搭档捡垃圾之始,也是她又一次陷入与丈夫胜似生死离别焦虑的真实写照。
△解一香
为啥?崖下的安全绳那端,拴着丈夫,崖上的绳头,她负责收放。下雪,意味着崖壁结冰或潮湿,他脚踩悬崖的危险系数会直线上升;下雪,她必须把绳头抓得更牢,一旦发现它在手中不动或张力消失,就急得狂喊他姓名:“贵生,贵生……”
绳命
解一香今年45岁,长丈夫1岁,家安在距景区6公里外的农村。迄今,这对夫妻在景区悬崖捡了5年的垃圾。
时间再往前推,他和她的生命轨迹,跟老家年龄相仿的夫妻差不多。婚后生娃,再结伴外出打工。跟其他打工夫妻迥异的是,从17年前离家打工到现在,他们浑然不觉有个物件融入彼此生命——安全绳。
△绑好安全绳,解一香的丈夫吴贵生在云端廊桥边准备下崖
来景区前,她和丈夫在重庆主城干高楼幕墙安装或清洗外墙玻璃的活儿,人在吊篮内拴着安全绳,同处高空,不是太害怕。来景区后,安全绳被重新定义,一端是他,崖下双脚悬空,身无可倚;另一端是她,在悬崖顶上,拽着绳头神经紧绷,每一次饱受胜似生死离别的煎熬。
“可能,这就是命。”上周末,龙缸景区玻璃廊桥上,解一香如是说。话落,她神情有让人不易察觉的低落。
“我们捡垃圾这几年,好像听说有个名气很大的大和尚说过,关于绳子和命运的事。到底啷个说的,你知道吗?”她丈夫从崖下上来后,得知我们来意,好奇地打听。
他不知道,他打听的人叫延参法师。很巧,同样是5年前,即解一香与丈夫选择干悬崖保洁工这年,法师说了这样一句充满禅机的经典语录:“绳命,是剁么的回晃;绳命,是入刺的井猜。”
我们告诉解一香,当时,法师的这句话属河南口音,其正解是这样:“生命,是多么的辉煌;生命,是如此的精彩。”
“法师说得太好了。你不翻译这句话,我还以为说的是干我们这行的人,命就是拴在绳子上的哩,害得我想了几年都没想明白。”她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法师都说了,做我们这行的人,生命很精彩,”她丈夫接话,“平常,我给你说的没错吧?叫你莫担心我。我们在悬崖上做保洁,是好事情,菩萨是随时保佑起的。”
言毕,他摘下手套,轻抚她额头,擦拭她因抓绳用力和紧张冒出的汗珠。他手掌和指关节,有明显的茧子,这是常年在悬崖下抓绳干活留下的。
△手上的水泡和老茧
“三个必须”
龙缸景区面积300余亩,有玻璃廓桥、牵手栈道等让游客心惊肉跳、游后称赞不枉此行的特色景点。跟愉悦的旅游体验相伴,景区的70多名保洁工每逢国庆等旅游高峰,清扫保洁带来的劳动强度也直线上升,各类垃圾最多时,以吨为单位。
他们中,悬崖保洁工7人。解一香们上下玻璃廊桥等悬崖的次数,更频繁。危险系数背后的个中滋味,他们最有发言权也最深刻。
△一组人扛着几十斤的绳子走过牵手栈道
王更生,解一香们的保洁组长。说到解一香夫妻,他说的话很多,不时感慨:“她偶尔也踩软梯下悬崖保洁,更多时候,她在悬崖上拉安全绳的压力比崖下丈夫还大。”
“这几年,她有‘三个必须’,是我们小组的公开秘密。”王更生讲,解一香夫妻的感情很深,用“秤不离砣”这话来形容更贴切,“上班在一起,从不分开,下班回家当然更不可能分开。”
解一香的第一个必须,即使是偶尔见到她劳作的游客都能看出来。丈夫在悬崖下捡矿泉水瓶、塑料雨衣等垃圾时,她抓绳的手,除不会放开外,还必须在起固定作用的树桩、条石等物上多缠绕几圈。
“来景区干活的第一年,有些不明白原因的游客,问我把石头捆得五花大绑干啥子?”解一香回忆,那年,她特别怕丈夫出事。现在,她不会把安全绳缠绕得“像捆杀年猪的猪儿那样了”,更多的是在放绳和提绳的技巧上,系上对丈夫安全的牵挂。
现在,她第一个必须是这样,即使有同事协助拉绳,她必须抓绳的末端,说法是,就算前面的人抓不住失手了,她在后面拼命吊起的,好歹自己也有百多斤重:“我把绳往腰上一缠,绳子就像捆在了连二石(大条石——记者注)上,他在下面啷个都稳当,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了。”
△吴贵生下崖后,解一香始终是握着绳子的最后一道保障
跟解一香交谈,发现她是个不太善于表露自己情感的女人。她对第二个必须是这样解释的:“他在下面干活儿,每隔10分钟左右,我就忍不住要喊他的名字。要是他没回我话,我就扯起喉咙使力震,‘贵生,贵生……’听到他回话,我的心才会踏实。”
她丈夫叫吴贵生。他讲,悬崖下,除了石壁还有灌木和树,尤其是在灌木丛时,常错过回应妻子的呼喊,但只要听到了,他总第一时间回应。她说,5年来,她发现一个规律,声音是往高处传的,他在下面能不费力地回应,要听到却有些困难。
“我扯起喉咙喊,是逼出来的。不这样,我会胡思乱想,我怕他再也回不来了,怕不晓得啷个给两个女儿和孙子交待。他可是我亲手从悬崖上放下去的呀!”说出这话时,她声音很低,脸上尽是淡淡的忧伤。
最后一个必须有一定仪式感。每次,吴贵生返回悬崖后,他都要先活动手脚,不待他说话,解一香铁定一步跨上前,接着,她凑过来。再接着,她必须把他从头到脚看个遍,还让他原地至少转一圈,目的是检查他身体是不是还完好。
△吴贵生穿梭在半崖上的灌木丛里
母乳
解一香的第三个必须,跟这样的因素有关:悬崖下,有灌木和树的地方就有动物。遇到它们,是吴贵生最棘手也易受伤害的时刻。去年,同事武宽平的经历,让她觉得第三个必须确实应该非常重要且迫切。
△工友们拉着吴贵生慢慢下行
去年夏天,武宽平在崖下清理一件塑料雨衣,突然觉得眼前有个黑东西撞过来,额头立即刺痛无比。定睛一看,他吓得立即埋头贴石壁,同时,一手摘下安全帽左右挥舞,一手不停松绳让身体快速下降。
黑东西是马蜂,剧毒,山里人都知道,一旦被蜇若不及时逃离,很可能丢命。
崖上同事听到武的惊叫,很快看明白了咋回事——清除垃圾时,他不慎碰到了马蜂窝。
同事在崖上快速、有序地配合降绳,并用副绳把他悬空拖到原先垂绳以外的区域,再放另一根主绳把他往悬崖上提。
这个过程花了10多分钟。武宽平获救的过程,不少游客目击,同事拉绳提他上悬崖过程中,协助救援者众。他的额头和脸上,有七八个指头大的红疙瘩,刺疼牵扯得脸有些变形。
还好,游客中有个哺乳期的妇女。她挤了半杯母乳在保洁工喝水用的杯里,请武宽平对伤口进行涂抹。恶痛感慢慢消失了。
这一切,解一香看在眼里。待收工后,她请武宽平到她位于镇上的女儿家。她女儿给她生了个外孙,正处哺乳期。
武宽平的伤得到进一步缓解,解一香的焦虑也逐步缓解。
△武宽平说起被马蜂蜇伤的地方
想失业
解一香和她的同事们,除享有法律规定的社会保险外,还增加了商业险种的意外伤害险。游客们对他们的辛苦大加赞赏,好奇他们的收入。
王更生说,其实,大家的收入仅比常规地面保洁稍高些罢了,即月薪3200元—3400元。“我们的家都在景区附近。说实话,干这行,主要是考虑到两方面,一是离家近,工作之余好照顾家庭,二是收入跟当地打工比,相对稳定。”他说出大家迄今干了5年的真相。
现在,解一香的外孙女不到半岁,外孙1岁多。她说,她和丈夫干这行,只要游客来景区一天,保洁就要进行一天。去年春节至今,她和丈夫只在春节过了几天抱孙孙的瘾。为这事儿,她觉得很愧疚,常在夜里转辗难眠。
无数次,天一亮,她和丈夫结伴去兑现到外孙家的想法。然而,在去请假或辞工路上,望见游客进景区大门时,总变了卦——她催促丈夫快回去换工作服,该上班了。
△完成一天的工作,两夫妻笑着聊了起来
“这几年,他在悬崖下捡了4个手机,都是游客拍照时掉的,个个都是高档智能手机,还给游客时拒绝了任何形式的酬谢;今年,他担心我在悬崖上喊起累,就把手机揣身上,结果前前后后掉了3个。现在,他用的是400元一个的老年手机,音量大,还有电筒功能……悬崖下,除了马蜂,还有蛇,有时是全身翠绿的剧毒蛇,恍一眼以为是树枝,要是捡垃圾时把它当树枝抓住,很可能就上不来了。”说起干这行的那些事,解一香反常地打开话匣,不问自答地说了五六分钟。她脸上有倾吐后的放松。
天色较暗时,解一香们收妥保险绳等工具,顺栈道出景区。透明玻璃下,是300多米高的悬崖。
途中,解一香说,她和丈夫的体力一年不如一年了。她估计,再干五六年后,很可能不会再干悬崖保洁的工作了,因为,怕干超过自身体力和能力的事,会给景区和社会增添负担。
“极个别不理解我们的游客,半开玩笑说,他们要是不甩垃圾到悬崖下,我们捡垃圾就要失业。”吴贵生边走,边跟我们聊天。
他补充,从内心讲,他和妻子其实想失业,但转念想到景区是家乡的一部分,游客来耍,花了门票钱,看到美景中有垃圾,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不舒服。
“干一行,我们就尽全力把它干好。坚持很重要,就像在悬崖上,一天接着一天干拴安全绳捡垃圾的事。”王更生给大家打气。
……
栈道上,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灯火明亮的景区大门方向。
△悬崖保洁队合影
上游新闻-慢新闻记者 黄艳春 摄影 视频 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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