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 打捞这副抗战名联的佚名作者
许宏祓近照。
许心安1940年代留影。
许宏祓手写父亲所作抗战名联。
许心安夫妇1980年代在上海家中。
故事从一个段子或一副对联引起。重钢工会文体部老部长、书法家许宏祓老先生,近来在南坪张医生那里做理疗,听张医生讲其恩师——成都中医校的名老中医吴棹仙,文革时,红卫兵在他家窄门上方写了一句“坦白从宽”。名老中医多是国学才子,他一时手痒,就配了一副流水对的上下联来回应:“坦白坦白,清清白白;浪费有点,贪污没得”。大家都称绝对。许宏祓听了,说我父亲许心安在抗战胜利后,也对了一副对联,只用了三个国名和三个地名,也很绝:“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
这副在民间和网上流传多年的抗战名联,妙在全用国名和地名构成。最绝之处还在于唤醒并还原了“捷克”、“重庆”和“成都”这三个名词词根深处暗含的动词词性:“捷克”本为外国国名音译,但汉字字面有“战胜”之意;“重庆”、“成都”的古意分别有“双重喜庆”和“三年成府,十年成都”之意,作者顺手拈来,铸成千古绝对,实乃非妙手不能偶得之。但此联作者一直是佚名,想不到居然在联中露过脸的重庆,浮现出作者的线索,这只能说是缘分。
祖父
许宏祓父亲叫心安,伯父叫心宽。父亲是旧式文人,觉得“心安”二字显得很俗,就写成“惺盦”。给他取如此“俗气”大名的人,是一位雅士许其郁。许宏祓说:“就是我的祖父,曾在大买办盛宣怀的邮传部任路政司主事,是画家,以蕉雪的笔名,出过一本画谱《瘦竹山房诗画合稿》。他后来告老还乡,接任他的是著名书画家、收藏家叶恭绰。祖父回到镇江老家,盖起一座有九进院子的宅子。
据民国德竣和尚《焦山沦陷记》所载:“民国廿六年(1937)农历十一月初六,丹阳失守,日本侵略军先锋部队,攻入镇江南门。”许宏祓说:“我1932年生,当时才5岁,全家逃难到苏北。我们回来时,日本人已抢走祖父所藏的四箱书画,画箱很大。祖父和伯父一家藏在屋梁上的首饰珠宝,也没了。我们想,珠宝很可能不是日本人偷的,修房子的人,晓得房子在哪里可藏东西。我父亲一家的珠宝,用袜子包起藏在花台下面的泥巴里,还没遭发现,我们后来的家用,全靠它。”
日本人从画箱里剔出两幅画,扔在地上。“他们可能以为这两幅画是这家人的祖宗像,拿去没用,就甩出来了。一幅真是祖宗像,一幅是民国海上画派著名画家倪墨耕的《加官进爵图》,画的天官赐福,刘海戏金蟾,金蟾三只脚,区别于一般四只脚的蟾蜍。我记得上面还有祖父的题字:‘是幅《加官进爵图》为倪墨耕先生所绘,时年19岁,敷色淡雅,用笔苍劲’。抗战后,政府登记被日本人抢劫的财物文物,祖父登记了,但也是石沉大海。”
父亲
当时镇江,是属于汪精卫和日本人共建的所谓“和平区”。祖父卖了房子,和伯父搬到上海去了,许宏祓父亲一家搬到千秋桥租房住。父亲有一方闲章,刻着:“是丁卯桥后,靠绿水桥边,住千秋桥西。”许宏祓还记得父亲说这几个桥的故事:“丁卯桥乃镇江名桥,写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唐代诗人许浑,曾定居丁卯桥,诗集也叫《丁卯集》,我们许家认许浑这一宗,是他的后代;绿水桥、千秋桥都是镇江名桥。千秋桥在运河上,有一天,一个皮匠在桥上摆摊,县官路过,鸣锣开道,他耳聋,没听见,来不及回避,就被衙吏打了。聋皮匠发誓让儿子读书,中举做官,想方设法,请得皇帝一道圣旨,在当年父亲受辱的桥上修了一座牌坊,把皇帝老倌的圣旨刻在上面,相当于皇帝在上,从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哪个敢违抗?替父亲出了口气。”
日本人占领镇江,在学校推行日语教育。“我父亲觉得是奴化教育,不让我和哥哥出去读书,他自己在家教我们。教材就是《古文观止》第四卷,‘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背的是西晋李密写给晋武帝的奏章《陈情表》;哥哥读的是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我们根本读不懂,他讲得摇头晃脑,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堂伯伯的孙子出去读了书的,就在咿里哇啦读日语。1945年抗战胜利我13岁了,才出去读书,只好一路跳级,一去就读五年级。”
名联
1946年,许宏祓随父亲迁家上海。“有一天,他兴冲冲回家,抱着一叠印刷品,有点像传单,是他写的旧体诗词,双面都有,是竖排的,好像是分送给朋友的。右边写着诗页的题目,署有他的名字,我看到里面有一句:‘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当时我13岁,只晓得是几个地名,不晓得是啥子意思。1953年全国劳模大会,扶持工农民,把劳模送进大学,办工农速成中学,他去教书,之后迁入上海师范学院图书馆工作。”
1960年,重钢职工许宏祓探亲回上海,又看到小时候看到过的那页诗歌“传单”。“父亲有一本手抄的自作诗集《长夜集》,里面夹着小时候我看到的那张传单。他还和郭沫若、赵朴初通过信,还把郭和赵的信用双钩字体临摹,放在诗集前面。郭的信还叫他把解放后的诗也选一些,跟解放前的诗形成对照。他的诗,我没看过,他反对我们学这个,说旧诗束缚感情,但他一门心思都扑在上面,半夜睡在床上,都在想他的诗。”
父亲写给他的诗作,许宏祓身边现存《七绝四首》,抄在1961年的家庭影集扉页上。“这首诗是1960年我从上海探亲回来,他寄给我的家信,附在里面的,他用钢笔写的,后来老了,就用铅笔。”
“万里程中未冠年,风声鹤唳有讹传。
谁教误入衡阳道,鹿失秦庭乡梦烟。”
“硕果当年说汉阳,发扬广大也重钢。
重钢钢水长江水,问汝宣传孰短长。”
“耳惯鸡鸣戒旦忙,乾坤领略一行装。
山川任尔微劳往,哪管东南西北方。”
“蜀山无计锁奔流,流过瓜州古渡头。
东海来观龙世界,如麻灯火最高楼。”
1959年国庆10周年大庆,北京搞起全国十大建筑、十大展览。重钢才子许宏祓被治金部抽调到北京、鞍钢和上海,筹建冶金展馆和编写冶金安全手册。在这首暗含着白居易《长相思》名句“流到瓜洲古渡头”的七绝组诗中,父亲通过一个个地名,勾勒了儿子从小到大的行踪。“山川任尔微劳往,哪管东南西北方”,并对走南闯北的儿子暗自赞许。最后,乡愁弥漫,“东海来观龙世界,如麻灯火最高楼”,还是觉得上海好,可惜儿子长年不在身边,父子就像瓜洲与镇江隔江遥望。
许心安1982年去世,差一点80岁。“父亲口头遗嘱,他的文房四宝和扬州一个国画家画的公鸡,给我,他的诗词稿本《长夜集》交给他工作的单位上海师院图书馆,学校还开了个追悼会。‘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我敢肯定这副对联是我父亲写的,就在上师图书馆档案里,实实在在的。”
多年以后,1952年,许宏祓在重钢接待来访的捷克尼耶德利军队文工团,突然想起1946年在上海从父亲的诗歌传单上看到的“中国捷克日本”的捷克,真是和自己有缘。当时不知捷克是啥,现在捷克来到身边。
故事以一个段子收尾。捷克文工团要来,重钢组织女工去大渡口车站欢迎,要高呼两国领袖万岁,还特地让西南军区战斗文工团创作室主任严寄洲来培训。
女工们只需喊两句口号,一句是“毛主席万岁”,这个不难;第二句是喊捷共主席、捷克总统“哥特瓦尔德万岁”。“这就难了,练了三天,‘哥特瓦尔德’本来该一口气喊出,中间不能停,但她们喊不来这么长的外国名字,中间老是停,就喊成‘哥特、瓦尔德万岁’,气得严寄洲这样的大导演也没得法。”最后,重钢的钢花们,活生生把哥特瓦尔德喊成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