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孤岛”传奇
新华网西藏樟木5月2日电(记者李柯勇、白瑞雪、魏圣曜)如果不是地震,无人知道李冬。
这位36岁的西藏聂拉木县委副书记,只是众多援藏干部中的普通一员,从没想过自己会经历一场惊震世界的大灾难,并当上“孤岛”前线最高指挥官。
困守樟木的5个昼夜中,他的一言一行,事关4250余人生死存亡。
那些阴差阳错,那些惊心动魄,那些艰难抉择,那些果敢担当,成为尼泊尔8.1级强震中一段传奇。
闯入风暴眼
4月25日中午,李冬带几个人来到樟木镇,是为了做规划。对口援藏聂拉木的山东省烟台市计划在中尼边境的立新村打造一个“异国风情度假小镇”。
就在出发前20分钟,窗户玻璃突然开始抖动,“啪啦啪啦”,像风吹纸片一般。五六秒钟后,整个建筑晃了起来。有个妇女吓得动不了,李冬一把拉住她,连拽带拖奔到街上。
满街都是人,妇女、孩子哭成一团。砖瓦飞溅,房屋崩塌。四周大山仿佛遭遇地毯式轰炸,到处都在滑坡。大地的痉挛足足持续了10分钟。
从没经历过地震的李冬很紧张,但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大喊:“我是县委副书记!大家不要慌!”
这个身材清瘦的人平时嗓门不高,在一片嘈杂中很快喊哑了嗓子。他站上一辆大红色的消防车,拿起车载扩音器喊话。
很快,人群向他聚拢,三五百双惊慌的眼睛望着他。
“听我指挥……”他的话被一个跑来报告的民警打断了:1.5公里外迪斯岗村有人被压在了房子底下!
他向9名消防队员发出第一道命令,立即赶去救援。
山城樟木只有一条狭窄的街道,顺着山势蜿蜒而上。必须赶紧把群众转移到开阔地带。李冬在县里分管建设,忽然记起附近要建一个污水处理厂,那里有个六七百平方米的平坝。
他喊:“我去给大家找到一个安全地带。一定要等我!”随即,带着另一名山东援藏干部、聂拉木住建局副局长张世鹏和一名民警匆匆出发。
人群里响起一片掌声。
天空乌云翻涌,眼看暴雨将至。
他边跑边用对讲机沟通镇政府、解放军和武警部队,了解全镇情况,确定临时安置点,联系救灾物资。
两小时内,80多顶简易帐篷在8个空场地搭起来。按照干部、官兵的指挥,群众排成队,陆续就近转移。
奔跑!奔跑!李冬去学校,去各安置点,去发生险情的山上……他只恨自己没生双翅,没有长8条腿。想向上级求援,通讯信号已断。同时中断的,还有水、电、路。
几个本来要去县城的公安民警,半路遭遇地震,只好返回汇报:樟木唯一的通外道路上,已有多处大滑坡、两处雪崩。
李冬听着,心往下沉——樟木已成地震“孤岛”,而此地再没有比他行政级别更高的官员。
暴雨如注,积水压垮了帐篷顶上的塑料布。
万钧重担压在他的心头。
焦虑,焦虑
下午5点左右,李冬的手机忽然发出短信声。
在其他手机全都陷入静默时,这个声音令所有人惊奇。
援藏前他担任烟台市牟平区副区长时分管外贸,手机长期开通国际漫游,此时捕捉到了微弱的国际信号。信号时有时无,但能发短信。
5点22分,他给聂拉木县委书记王平发出短信:“群众已安全转移,目前确定6人遇难,电话只能偶尔接通,打不出。”
这是樟木“孤岛”第一次通过官方渠道与外界取得联系。
王平迅即来电:你在那里全面负责。
能上不能上也得上了!李冬没有退路。
凌晨,帐篷里烛光摇曳,他难以入眠,又去几个安置点走了一圈。
山野沉寂,除了余震之声,但闻雨声潇潇。人们或卧或坐,很多都没睡。
寂静中危机四伏。李冬最担心两个点:一是镇子高处的帮村安置点。距那里二三百米就是古滑坡带,以前一直有地质裂缝。一旦再次滑坡,直接威胁300多安置群众的生命。
二是镇子下方的边检站。那里有被困在樟木包括旅游者在内的数百名中外人员,一旁便是中尼两国界线的波曲河。大面积山体垮塌极可能形成堰塞湖,一旦垮坝……
李冬想,天亮后还要继续转移部分群众。
新的危机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人们从各个方位涌向了指挥部所在的海关露天平台。
“那边又滚石头了!”
“有一条裂缝很大!”
人声鼎沸。
各安置点负责人汇报困难:帐篷不够,饮用水不够,粮食不够,煤气站只剩4罐煤气了……
更紧迫的是,镇卫生院收治了15名伤员,其中3人危重,镇上不具备手术条件,而药品只够用3天了。
李冬的应对办法是——集中。把有限抗生素集中给重病号,防止感染。同时,对蜡烛、发电机等物资也集中使用。
发现哄抬物价的苗头。李冬下令:危难时刻大家要同舟共济,食品等生活用品不许高价卖。谁违反禁令,以扰乱公共秩序论处。
他还要做遇难者家属的工作。由于断电,遗体无法冷藏。为防止遗体腐化引发疫情,必须尽快火化掩埋……
尽管忙得没有喘息之机,但这些还不是他最忧虑的问题。
巡查发现,山体裂缝扩大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似乎强震带来的灾难远未终结。他不得不考虑一个大问题:一旦更坏的情况发生,需要大转移,最后一道保障线在哪里?
需要有一块面积足够大的安全地带。
在这喜马拉雅山群峰环绕的局促空间里,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公安民警洛昆提供了一个线索:步行50分钟,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去处。
“走!”李冬带上三四个人上路了。那里其实没有路,全是茂密的丛林和生满毒刺的植物,陡坡上石块嶙峋。他脚扭了几次,又几次眩晕,只好就地坐下,喘匀了气,再接着走。
当那片空地终于呈现在眼前,李冬心里有了底——这里足够容纳几千人。
他没有料到,一场新的危机已悄然降临。
中午时分,一个叫李强的年轻人来到指挥部,浑身是泥。他是立新村的驻村干部,连滚带爬下山来求援,因为村里物资紧张。
言谈间,李强无意中提到,村里有人收听尼泊尔广播,预测中国时间当天下午3点左右会有一场大的余震。
顿时,李冬警觉起来。
李强说:“来的路上,我发现鸡飞狗跳呢。”
“真的假的?”
死亡倒计时
指挥部发生了意见分歧。
有人说,地震预测都是谣言,鸡飞狗跳是迷信。
有人说,如果公布这个消息,容易造成恐慌。
沉吟良久,李冬下了决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下令:下午1点到5点之间,全镇进入紧急状态。此刻,无人意识到,这个命令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来不及召集会议了,指挥部利用分散在各处的几十部对讲机开会,所有人全部调到同一频率。李冬讲话:“所有人停止活动。公安开始巡逻清查,屋里不许有一个人,街上不许有一个人。”
全镇鸣响警笛,到处有警察呼喊。
群众纷纷躲进安置点,没人高声说话,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自发布紧急状态后的两个多小时,李冬一直站在指挥部平台上,环顾四周山体。各安置点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他想象着灾难临头的景象。
那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两小时。本以为地震会越来越小,甚至消失,大家心情刚刚有所平息,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下子,心理防线已濒临崩溃边缘。
再没人来汇报情况,平台一片死寂。
空气几乎凝固了。
站在一起的每个人神经都要绷断了。
李冬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尽管有这么多战友并肩战斗,但此时他却感到特别的无助,只能强作镇定。
3点10分左右,余震爆发。
大地像装上了弹簧一样波动起伏,满眼建筑物都在跳跃。每座山上都像放起了鞭炮,烟尘四起,大小石块汇成的洪流如海浪般直扑下来。
李冬绝望了,瞬间有一种逃不过这一劫的感觉。
最让他担心的是,樟木镇所在这座山的顶部出现三条明显滑坡带。假如滑坡倾泻而下,全镇即使不被埋掉,也会被砸成一片废墟。
旁边的人扶着桌子、栏杆,尽力站稳,许多人哭了起来。
各安置点都传来惊叫和哭声。有人情绪失控,疯了一样想往外跑,其实无处可逃。天地之间,人类如此渺小。
后来得知,这次余震达7.1级。
艰难自救
滑坡停止时,李冬和同事们都不敢相信。
他抓起对讲机,询问各安置点情况。
几十部对讲机挨个汇报:“电站沟,无伤亡,无滚石。”
“一连,无伤亡……”
全部汇报完毕用了两三分钟,李冬却感觉似乎过了几个小时,拿对讲机的手都在颤抖。
确认没有新增伤亡后,他几乎瘫倒,扶着撑帐篷的杆才勉强站住。
他下决心启用上午发现的“挪亚方舟”,带队去那里搭建大帐篷。他心生悲凉,对身边的樟木海关关长李刚说:“这是我们带领群众最后的安身之地,如果这里再有问题,我们将无以生存了。”
当晚,他和指挥部的同事决定组织被困群众展开自救。
尼泊尔强震发生两天来,山外各方力量一直在想方设法,日以继夜地打通樟木生命通道。怎奈这条从悬崖绝壁上刻出来的盘山公路受损过重,工程进展艰难。
平时,樟木90%的物资都是由县外运进来的。一旦成为“孤岛”,立刻捉襟见肘。有人开始饿肚子,两个人分吃一个面包。有人把雨水接起来、把废水攒起来,存着利用。P 李冬派人遍搜镇内外水源,又启动了水电站一台600千瓦的备用柴油发电机,并进一步集中调配粮食、蔬菜。
到4月27日下午,多数安置点已经供上了电和水。
希望的星星之火正在点燃,但困难还是接踵而至。唯一的加油站汽油、柴油分别只剩6吨,很多发电机已经不能发电了。更令人揪心的是,3名重病号情况越来越危急。
西藏自治区抗震救灾指挥部向樟木派出直升机,然而,由于气象条件复杂,接连三天连空投物资都未能成功。
又临险境
被困的人们已成惊弓之鸟。
4月27日清晨5点,发生了一波持续十多分钟的大滑坡,巨大的轰鸣传来,很多人惊醒了,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坏消息传来:下午3点半左右将再次发生较大余震。
震后的樟木镇第二次进入紧急状态。李冬心里更紧张了:山体早已被震松,再震就更容易垮了。他自我安慰:主震8.1级,昨天余震7.1级,按顺序,今天会更小一点吧,6.1级?
但是,安排上却丝毫不敢松懈。
下午4点多钟,连发两次余震,却只是轻微晃了晃。对樟木的人们来说,这几乎算不了什么。
李冬又陷入了另一种矛盾:想松口气,却又觉得真正的大震还没来。
他将原定下午5点解除的紧急状态推迟到6点。到6点仍然没事,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只见一条黑狗趴在帐篷旁边睡觉。李刚说:“看,我们养大的那条狗回来了。”
李冬说:“狗是对地震最敏感的动物。它几天不见,现在能跑回来,还能睡觉,说明暂时没有大的余震了。”
大家都笑了。紧张多时的空气稍见舒缓。
在李冬指挥下,尼泊尔强震后,樟木经历大小余震80多次,没有新增一例伤亡。
突出重围
李冬说:“去找个‘锅’来。”他指的是小锅状的卫星信号接收器。
4月27日18时15分,电视画面显出图像那一刻,大家觉得一扇关闭很久的窗子被打开了。
随后,一个真正的突破出现了:日喀则市委书记丹增朗杰告知,一支由消防、通讯保障及多名记者组成的44人小分队,当晚将徒步挺进樟木。
李冬立即带领由海关、消防、公安、边防、边检等部门25人组成的另一支小分队前去接应,同时尽力打通部分路段。没有机械,他们绕过滚落的巨石,搬开拦路的断木,挖开淤积的泥沙,手脚并用地往前爬。21时20分,隐约看见前方的人影。
那是大震后仅有的一个无雨的夜晚,皎洁的月光将山坡涂满了银辉。月光下,一面红旗显露出来,旗杆擎在一名消防队员手里,后头跟着同样满身泥土却大声欢呼的应急小分队队员们。
李冬热泪盈眶。
应急小分队带来了通信设备。4月28日上午,李冬给家人打通了震后第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妻子泣不成声。
李冬安慰妻子:“我没事,正在散步呢。”
4月28日傍晚,已中断4天的318国道樟木段终于被抢通。
刻不容缓
就在樟木似乎结束了“孤岛”状态的这一天,更加难料的情况发生了。
4月28日中午1点左右,李冬接到电话指令:樟木镇群众全部撤离!
下达指令的,是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全国。
勘测表明,受尼泊尔强震和多次余震的影响,樟木地质结构已发生较大变化,随时可能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等重大次生灾害。
困守“孤岛”多日,李冬完全明白这种灾害指的是什么:“万一半面山坡垮下来,整个樟木将会连城带人‘包了饺子’。”
千年古镇樟木,如今是西藏最大的边境通商口岸,西藏90%以上的边贸和全国90%以上的对尼贸易在此进行。这里是近2000名当地居民的故土,也是中尼两国数千商贾几十年心血和财产所在。一旦宣布撤离,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将从此改写。
放下电话,李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抄起对讲机:“各安置点所有负责人注意,立即到指挥部开会!立即!”
最难的,是劝说群众抛家舍业、背井离乡。
此后30多个小时,李冬配合先后徒步进入樟木的丹增朗杰、王平动员群众,组织大转移。事实上,他对大转移早有预感,但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
4月29日晚,李冬和烟台第七批援藏领队、聂拉木县委常务副书记孙玉荣指挥最后一批群众撤离时,又下起了大雨。车辆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暮色中。李冬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轻得几乎要飘起来。
午夜,开完前线指挥部最后一个会议,李冬刚要迈出帐篷就晕倒了,旁边的战士急忙一把扶住。
没有告别
4月30日1点半,李冬乘车离开注定此生难忘的樟木。此时他没有感想,头一歪就睡着了。
“咣!”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了。耳畔传来尖锐的刹车声。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悬崖上滚下,正砸在车头上。如果车子开快零点零几秒,就会砸破车窗,砸中副驾驶座位上的李冬。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定神一看,离县城不远了。此后他再没有睡着,但眼睛又疼又肿,几乎抬不起眼皮来。终于,看见灯光了,很微弱,仿佛无边宇宙中一点星光。灯光中的聂拉木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憋了5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对同车的孙玉荣说:“我活着回来了。”
选稿编辑:陈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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