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成渝铁路,两千多抬工都是他招的
码头工人抬的就是重钢造的这种钢轨。
邵家彦、周有碧夫妇于1950年拍的照片。
今年87岁的邵家彦老爷子有两大特征:一是声音洪亮,二是身板硬朗。1957年,他从北京钢铁学院毕业。他本来是重庆钢铁厂保送的调干生,被打成右派后,重钢回不成,被发配到贵州桐仁汞矿。1988年60岁退休后才回到重庆。
说到“北”这种字时,邵家彦重庆口音深处的武汉印迹就露了出来。出身于汉阳兵工厂的军工世家,抗战时跟着父亲邵松林随厂一路逃到重庆,1950年代又在重钢从事招工。他的故事证明:1952年成渝铁路建成,刘邓首长和重钢史称“丰功伟绩”,但军功章里,也有朝天门抬工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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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重庆晨报记者 马拉 报道
1938年邵家彦10岁,从这一年6月到10月,国民党陈诚、李宗仁将军和日军冈村宁次师团长对垒的武汉保卫战,把武汉变成了战场。日本飞机狂轰乱炸,邵家彦说:“我妈抱着我,在月湖边躲飞机。当时不敢在家里,怕房子炸了,被房子压死。但外面没防空洞,也不安全。我妈的背上,被弹片划了一个口子;我的头上,也伤了一条,这是日本鬼子欠我们的血债。”
邵家彦低头指指头顶右侧的伤痕,在稀疏的白发下面依稀可见。他拿出两本老版的《李宗仁回忆录》说:“到8月陈诚他们就有败相了,10月25号,中国军队撤出武汉。兵工厂8月就必须跑了,爸爸他们的汉阳火药厂是汉阳兵工厂的二级厂,奉命内迁。家也不要了,厂里的炉子都还是烫的,也不要了,只要鼓风机里面的电动机,是西门子的。我爸就押着这个电动机,10多个千瓦,两人能抬走,厂里派普工送我和姐姐。”
一路千山万水,颠沛流离。“从武汉到重庆,我们总共走了一年多,爸爸他们厂最后落在望江厂对面的南岸鸡冠石,就是第二兵工厂。”
南京的金陵兵工厂和武汉的汉阳兵工厂1938年都搬到重庆,金陵兵工厂合并了汉阳兵工厂的步枪厂后改名为21兵工厂(即后来的长安厂),后又把枪厂交还给第一兵工厂(即后来的建设厂)。所以在重庆的兵工厂中,如果要问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汉阳造”血统哪家最纯?还数建设厂。
无论在国民党的21兵工厂还是在共产党的长安厂,邵家彦的父亲邵松林都吃得开。在21兵工厂,他是最高级特一级技工;在长安厂,他又是最高的8级铸工,还是全国兵工行业劳模、市劳模,几任市委书记任白戈、鲁大东都接见过他。他的绝活在于做手榴弹的外壳。
邵家彦说:“化学元素里面是没有钢的,在铁里面加进2%以下的碳,就成了钢。对一般的钢铁来说,磷、硫的含量是有害杂质,会使钢的脆性较大,所以越少越好,但做炮弹和手榴弹的弹壳就不一样了,故意加进适量的磷、硫,投出去弹壳才能脆成很多块,杀伤力才大。”
做一个现在双立人之类的锅具,对父亲也是小菜一碟。“在汉阳,他曾用德国进口的锅材,做了一口煨锅,很好用。”1956年从长安厂退休后,落叶归根,这位1923年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一代老军工,回到武汉汉阳兵工厂老厂区终老。
抬工
父亲的8级工是1952年中国工资改革学苏联后评定的。1950年进重钢厂做人事工作的邵家彦,对工资制度的流变如数家珍。当年他开出较高的工资,去朝天门为重钢也为成渝铁路招到了抬工。他说:“旧社会工人分6等6级,最高的是1等1级。最低是6等6级,1952年学苏联改成八级工资制后,一级工最低,1月30块钱,八级是104块。重钢在1951、52年有六七千职工,8级工只有十几个。一级工里面又分三个等级,学徒工、普工、一级工,我招的抬工,相当于普工。”
重钢在民国时叫29兵工厂,1949年后又叫101厂,1950年代,首单大业务就是修建504公里的成渝铁路。修铁路的钢轨,落在重钢头上,刘伯承、贺龙先后视察重钢。
因为当时没有吊车,所以必须用抬工。“我在厂里人事科主管招工、用工,那几年招的抬工达两千多人,其中绝大多数是来自朝天门的码头工人。我们招工考核的方法很简单,考场就设在朝天门码头的梯坡沙滩现场,来考的人两人一组抬一个50加仑的菜油或桐油桶,两人能平稳步行30步,安全到达就算劳力合格。”
来应考的搬运工各种年龄段的都有,但最大的一般不超过40岁。其中也有从前的地主、资本家和小把头。“来重钢光荣,码头工人哪里比得上产业工人呢!只要劳动力好,当时也不签合同,三个月试用期一过,只要你还行,就正式成为重钢的职工。”
邵家彦还把监考看成是一次民间艺术观赏。在回忆文章《朝天门与重钢》中他这样写道:“他们抬起一起步,就唱起好听的川江号子,唱起心情愉快,不觉得沉重。两人出右脚出左脚都是一致的,踩左踩右,都踩在号子的点子上。步履和谐,操作熟练,哼声合拍。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就地存放。使我有一种欣赏下里巴人式的文艺之感觉”。
招工的口号是:吃饭找钱大渡,国家建设我要干,修建铁路成渝线,也有我们血和汗。
“他们在码头干活,一天只有几毛钱,来重钢当抬工,算普工,每月固定工资30元,而每月每人的伙食费只要7块5,管吃好吃饱。每顿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回锅肉,青椒肉丝,隔天二、四、六吃大伙食,每顿有8个菜。”
这些抬工组成重钢的卸运股,像一支股票的名字,不是潜力股,而是劳力股,“至少有800人,40人为一个班,分成5组,8人抬一根钢轨,从轧钢成品平台抬到铁道平板车上车。解放初钢轨每米重38公斤,普通钢轨大多为25米,重950斤,加上抬具超过一千斤,八人的配合十分关键,既要劳力,还得具有巧力和智力。”
“抬了三五年后,一些表现好的,就转去干炼钢工和炼铁工这些技术工种。”
老伴
邵家彦为重钢招来抬工,也为自己招来了幸福。老伴周有碧说话慢悠悠,脸上笑眯眯的:“大王坐在白石头上,就是我那个‘碧’。我是重钢的化验技师,铁水烧开了,舀一瓢出来,冷却之后,在上边钻一点粉末下来,放在化学仪器里边化验里面的碳含量有好多。”老公被发配到贵州,她也离开重钢,跟着去。
邵家彦说:“我还记得是1952年3月3日,我们去招知识青年,当时有初中文凭就可以叫知识青年。我老伴就是那时被我招起来的。”周有碧马上笑着纠正他:“当时我怎么知道会当你的老伴呢?”
当时招工很简单,拿一张自己的照片,到镇上或街上打一个介绍信就来了。邵家彦说:“厂里发一个表给他们一填,一体检就行了。体检也不抽血也不照光什么的,全靠目测,主要看是不是瞎子歪嘴。”周有碧说:“还用木槌敲了一下我们的膝盖,看你的腿弹不弹,只要弹一下,就行了。”
当时老家周围有人在重钢做工,周有碧最先是从他们那里听到招工消息。“我会唱歌跳舞,来龙寺小学还想留我们教小孩,我说,我不干,我要去大工厂工作。之后遇到他在招工。不久,我就调到科室,他是工人股长,我是股员。”
老爷子1米75的个子,老太太1米6,当时在重钢无论哪里一站,都是一个玉树临风,相当般配。当老伴说到抗战往事时,周有碧在一边小声哼唱一首小时候的儿歌。我们叫她唱出来,她就唱:“咚咚锵,打东洋;咚咚锵,打东洋。一枪一枪对敌放,休想放走饿虎狼”。我们问她这首歌的名字,她说叫《打日本歌》,是她自己取的,原名搞忘了;问她当时是谁教的?她说:“是我读小学时解放军教的,一个当兵的。”邵家彦笑着纠正他:“你读小学那阵哪有解放军?是国民党的兵教的。”
图/邵家彦、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