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危机”的危机
被夸大的“疫苗危机”周期性发作,不仅伤害公众(尤其是儿童)的健康,也是对理性精神的破坏。“不适度的报道”已然是媒体给社会造成的一个公共健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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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前的一个午后,我随手打开电视,看到一档这样的节目:主持人请来两位母亲,她们在节目里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控诉了一种疫苗的副作用——其中一位母亲的女儿在注射疫苗后几乎卧床不起达三年,而另一位母亲的女儿则在使用该疫苗后悲惨地死去了。在节目里,主持人对两位母亲所讲述的故事唏嘘不已,同时对这种疫苗的安全性表达了强烈的忧虑与关切。这期电视节目的题目叫做《争议HPV疫苗》。
这样走“煽情路线”的电视节目难免引起我的警惕——虽然,这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同情心中的主持人,不是出现在中国的电视屏幕上,而是在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的访谈节目里,而且,她是美国著名的主持人凯蒂·库里克。
作为人类第一个明确地用于预防癌症的疫苗,HPV疫苗通过刺激人体产生对人乳头瘤病毒(即HPV,它是造成宫颈癌及多种生殖器癌的病因)的免疫力,从而有效预防多种癌症的发生。过去七年来,由两家跨国药企生产的HPV疫苗已经在全球120多个国家陆续上市,也被很多国家纳入青少年免疫计划,以用于对宫颈癌和其他生殖器癌症的预防。虽然,这种被通俗地称为“宫颈癌疫苗”的产品在中国还处于对漫长的审批过程的等待之中,但一个经过FDA一系列严格的科学程序检验之后推向市场的疫苗,会因为CBS的一档博眼球的节目而在美国引起质疑与抵制的风波吗?况且,在那两位母亲讲述的令人同情的故事中,她们的女儿没有一位已被确认为疫苗的受害者。
很快,问题就有了答案。就在上述电视节目播出后不到一周,凯蒂·库里克道歉了。在《赫芬顿邮报》的“健康生活”频道,这位被称为“恐慌贩卖者”的主持人发表文章,承认自己对有关HPV的争议进行了“不适度的报道”。
自2006年以来,有5700万剂HPV疫苗投入市场,美国CDC共收到22000例不良反应报告,其中大约92%属于轻微反应。实际上,在节目播出后不久,疫苗方面的专家就指出,库里克节目里的嘉宾的说法是没有科学根据的。医学伦理学家也指出,媒体过分聚焦于偶发的极端事件,对公众造成的,更多的是一种伤害而非正面作用。甚至有人指出库克里有“反疫苗”“反科学”之嫌,并将她比做又一个詹尼·麦卡锡——这位著名女演员因为不遗余力地支持“自闭症是由MMR疫苗引起”的说法而备受诟病,而这个曾经发表在《柳叶刀》杂志上的说法最终被证明是由篡改的数据而导出的谎言——它也成为世界反疫苗运动最为声名狼藉的一个案例。
对于库克里所谓自己的报道是为了向公众提供“平衡的”资讯的说法,媒体专家批评她所提供的是一种“失衡的平衡”。库克里最终承认对她的批评是对的,她最后甚至亮出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打过HPV疫苗的隐私,来“找补”回自己的失误。最终,这档电视节目显然未能在美国社会造成疫苗风波。
就在CBS的这期节目播出后不久,中国国内出现了“婴儿注射乙肝疫苗后死亡”的案例。在四川眉山的首例报告出现之后,各地又陆续发现了多起类似个案,媒体随即形成一轮广泛关注的热潮。虽然,有媒体使用了“疑似”等字眼,也有报道婴儿死亡系“偶合反应”的结论,但是,传统及网络媒体普遍使用各种手法——制作含糊而耸动的标题、建立专题并使用黑色边框、使用受害婴儿或哭泣的家长的特写照片,对乙肝疫苗事件进行了充满关切的报道。其结果,就是在“尚无结果”的情况下先把“个案”做成“事件”。
“儿童”“疫苗”“致死”这样的字眼在国内媒体中快速引起“共振式”的强烈反应,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或者可以说是“周期性”发作。但是不同在于,在中国,当媒体迎合了公众对有关机构公信力的普遍怀疑的时候,很少有人再在意对真相做更进一步的探究。其结果是,群体性逆反心理让很多人产生了反疫苗情绪,不仅伤害公众(尤其是儿童)的健康,同时也是对理性精神的一种破坏。
判断此次“乙肝疫苗事件”的性质既不是一个“赌局”,也不是本文的着眼点。通过对一个可能的公共健康问题在中美两国所引起的不同的反应,我们发现,中国社会可能需要注射一剂“理性的疫苗”,以帮助我们抵御虚妄的同情心。否则,将来可能还会出现凯蒂·库里克所承认的那种“不适度的报道”——不仅是对疫苗,制造恐慌或敌意已然是媒体造成的一个公共健康问题。★
安然(作者系本刊科学编辑、医学科学硕士、哈佛大学尼曼访问学者)